第三十二章 阿珂斯
降落在房顶上的那艘浮艇是宽型载客艇,不过也只够搭乘两个人。被它扯破的布条随风飘舞着,透过那个洞,能看见外面深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而漾起一波波涟漪的生命潮涌则显露出紫红色。
起义军包围了浮艇,刀剑出鞘。一侧的舱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下来,抬起了双手。她有些年纪了,头发里夹杂着灰白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投降的意思。
“妈妈?”奇西说。
奇西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母亲也拥抱着她,但同时越过女儿的肩膀打量着四周的起义军,视线最终定格在阿珂斯身上。
他感到身上一阵不适。阿珂斯原本以为,如果能再见到她,她的出现会让他重拾孩提感受,事实上却是正相反——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还有这庞然的枭狄盔甲,仿佛要保护他、抗拒她一般。他沮丧地想着,要是没穿盔甲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知道自己赢得了这东西。他不想吓到她,或者让她失望,或者别的她不希望见到的一切——不过他也不知道她到底希望什么。
“你是谁?”缇卡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的母亲放开奇西说道:“我是萨法·凯雷赛特,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我没有恶意。”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你们在哪儿,因为我是荼威的神谕者。”她说。而她话音刚落,就像排练过似的,所有起义军全都放下了他们的潮涌之刃。即便是不怎么尊崇生命潮涌的枭狄人,也不敢对神谕者不敬,毕竟枭狄的信仰历史悠久,影响绵延至今。对她的敬畏,尤其是对她所能看见的未来的敬畏,根植于他们的骨髓之中,从来不曾消失。
“阿珂斯,”他的母亲说道,那语气更像一个疑问句,她用的是荼威语,“儿子?”
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再见到她的场景:他会说些什么,他会做些什么,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此时此刻,他的感觉竟是愤怒。在被绑架的那天,她没现身,也没找过他,没有提醒过他们,自家门前将会发生那样恐怖的事情,当天他们上学离家之前,她也没有过什么意味深长的告别,什么都没有。
她朝他走过去,把那双粗糙的手放在他的肩头。她穿着破旧的衣服,胳膊肘那里打着补丁,那是他们父亲的一件衬衫。她身上有解忧森地叶子和盐渍果子的气味,就像在家时一样。上一次他站在她面前时,还只到她肩膀那么高,可现在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我想跟你好好解释。”她说。
他也一样,希望能听到解释。不过他更希望她能放弃那对于命运的疯狂信念,她所持有的执念,甚至比对她的孩子们的情感还要深重。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失去你了,是吗?”她的声音颤抖着,这缓解了他即将爆发的愤怒。
他弯下身子,将她拉进怀里,都没注意到她踮起了脚尖。
拥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具骨架。是她一直如此瘦削,还是他以为她强壮有力,只因为他是孩子,她是母亲?好像很轻易就能把她挤碎似的。
她左右摇晃着,持续了一会儿。她总是这样,好像要检验一下这拥抱够不够牢固似的。
“您好。”他说。他脑海里只有这一句。
“你长大了。”他的母亲松开他说道,“我已经在幻象中见过这一场景六次之多,却还是想不到你竟有这么高了。”
“没想到我竟能看见您吃惊。”
她笑了笑。
他根本就没有原谅她,半分都没有。但如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他不希望充斥着愤怒。她用手抚平他的头发,他任凭她那么做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头发用不着梳整。
伊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好,萨法。”
这位神谕者看向伊赛。阿珂斯无须提醒她不要告诉起义军伊赛的身份,她已经心知肚明,就像以往一样。
“你好。”她对伊赛说,“很高兴见到你。回到家后,我们都很担心你,也很担心你姐姐。”
言辞谨慎,句句双关。荼威很可能已经乱成一团,四处寻找着他们的首相。而阿珂斯则想着,伊赛是不是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她要去何处,也没去证实她还活着。也许她只是不够用心。毕竟她不是生长在荼威的,不是吗?她对他们的冰雪之国究竟有多少忠诚?
“那个,”约尔克一如既往地温和,“我们为您的莅临感到荣幸,神谕者。请和我们一起用餐吧。”
“我很乐意。不过我要提醒你们,我是带着幻象来的,”萨法说,“我想你们会对此感兴趣的。”
起义军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为那些不会讲荼威语的同伴翻译着。阿珂斯得非常专注才能同时听懂两种不同的语言。因为有的东西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而不是经由学习记忆在头脑中。它生来就在那里。
他在人群最后面找到了希亚的身影,她站在起义军和他们刚才出来的那个楼梯间之间。她看起来……是的,看起来有些害怕。是因为见到了神谕者?不——是因为见到了他的妈妈?一定是。
让这个女孩去行刺自己的哥哥,或和什么人角斗,至死方休,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见到他的妈妈却让她害怕了。他笑了。
其他人都回到了炉子边,起义军之前已经生起火来取暖了。当阿珂斯在楼上帮希亚梳洗的时候,他们已经又从其他的房间里拖来几张桌子,有六七种完全不同的款式:一张是金属方桌,一张是长条的木桌,另一张是玻璃的,还有镂刻的。桌子上放着食物:煮熟的盐渍果子、风干的肉条,面包正在噼啪作响的火上烤着,还有些炙烤的夜珠壳——他从来没试过这道菜。食物旁边是几碗冰花,留待搅拌冲泡,也许是等着阿珂斯来做,他还是挺了解约尔克的。这一餐不如他们前一晚精致丰盛,但也足够好了。
他还没有向母亲引荐希亚,她就看见她了,径直朝她走了过去。但是此举也没能减轻希亚的紧张恐惧。
“诺亚维克小姐。”他的母亲说道,声音似乎略有些哽咽。她歪着头,看着希亚脖子上的银肤布。
“神谕者。”希亚向她点头致意。阿珂斯从来没见过希亚主动向谁俯首鞠躬。
一道阴翳在希亚脸上绽开,随后散开成三条浓黑的线,蔓延到她的脖子上,像是她把它们吞下去了一般。他把手指搭在她的胳膊肘上,好让她能握住他母亲伸过来的手,而母亲则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轻微的触碰。
“妈,上个星期,希亚把我送回了家。”他说。他不太确定,关于希亚,关于这段时日,除此之外还应该说些什么。那孩提时代就有的脸红的毛病又回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后面开始发热,努力地想要遏制住它。“她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您能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