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骤风侵寒

夜深, 总督府的灯烛熄了大半。

内院的灯没熄,正房里燕熙还在灯下看文书。

这个时辰燕熙已沐浴完, 穿的随意, 近卫也要避嫌,不好在跟前侍候,卫持风站在外头, 望了眼檐上的紫鸢。

紫鸢翻了个白眼,表示中午我劝过了, 这回到你了。

卫持风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说:“主子,夜深了。”

燕熙停笔, 垂眸揉着太阳穴。

今日先是赶路,再是忙了一天的政务,他也累得紧,可文书如雪片般报来, 一日不清,就堆积如山。

这样不成, 主官案牍劳形并非幸事。燕熙想了想, 在屋里说:“你明日一早去与温子延说, 往后文书请他先拟个意见再呈我。”

“是。”卫持风记住了,明早要去给温演派活。

周慈就住在内院西厢房,听到声音出来, 卫持风见到周慈如见救星, 连使眼色。

周慈点头, 站到门外说:“殿下, 该歇息了。”

“嗯。”燕熙应声, 吹灭了书案上的灯。

卫持风和周慈松了一口气, 檐上的紫鸢“咝”了一声说:“真冷。”

卫持风被风中的寒气吹得缩了缩肩膀说:“鸢姐, 你先去加衣,我在这盯着。”

紫鸢颔首,人影一跃,便落到客院去了。

燕熙站到窗边,看天上的将满的月。月光皎洁,把西境照得一地的霜,劲风把天色吹得干净,万里无云。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凑在鼻尖闻了闻。

他知道宋北溟今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玉关死伤众多又失了主将,单是安抚和慰问就千头万绪。

还收了不少俘虏,一番整治也要费不少工夫。

漠狄在玉关死了个王爷,往后纷争必多,玉关里头的文武官员还得再逐一检视和敲打,宋北溟必定把这件事安排好了,带个名单回来给他参详。

加上,玉关这次是被无声无息围的,城里必有细作,宋北溟肯定会想到这一层,连夜就得清查全城。

这些还只是燕熙远在岳西能想到的事,宋北溟在当地,必定更是诸事缠身。

今夜宋北溟必定都要忙。

燕熙人虽疲惫,却无睡意,思绪转的飞快,吩咐道:“明天让两边的掌柜到议堂议事。”

外头卫持风听了瞪大眼睛,泛上笑意应了。

紫鸢披了外衫回来,正好也听了,两人相视一笑——主子肯见北原王府的掌柜,便是收下了宋北溟的聘礼。

事儿成了!

紫鸢嘴角含笑,转头去客院传话。

卫持风见惯了她英姿飒爽,陡然见她笑中含着春意,他心头怦地一跳,在被风吹得晃动的烛光里偏开视线,略定了神,回到燕熙屋前。

燕熙其实没有睡意,若不是刻意保持作息,靠着“荣”的药力,燕熙可以熬很久。

荣多年来烧得他难以安静地睡个好觉,只在遇着宋北溟后,他才体会到美梦的滋味。

他的身体无比诚实,早就对宋北溟垂涎不已。

燕熙强迫自己睡,他关窗前又瞧了一眼月亮,看到月色被风吹得有了波纹。

再有几日就要满月,中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抬手拉窗,风中骤然生起尖锐的呼啸,穿堂风劲邪,在浓夜里像鬼怪的咆哮,院里的竹林被摇得乱舞,叶片拍打声噪得人心紧。

卫持风冷得直跺脚,骂了一声:“这什么鬼天气,一夜就要入冬了!”

燕熙听见了,拉窗的手停住,正要喊卫持风去添衣。

这风又冷又疾,透窗蹿了进去,扫着了燕熙。

燕熙的薄衫被吹得贴在身上,风使坏般从他袖口和颈间钻进里去,把他里里外外的热气都吹散了。

冷。

燕熙遽然一僵。

他竟然觉得冷,他手上一松,帕子掉落,被风卷走。

燕熙迟疑地面向风,寒风把他吹得脸色苍白。

寒意从脚底瞬间爬满全身,燕熙在与风的对峙中若有所思,而后缓缓露出阴冷的笑意。

怕冷么?

燕熙想:我不怕。

燕熙在久违的寒意中放下窗子,俯身捡起宋北溟送他的帕子,轻轻揉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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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丑时,燕熙都无法入睡。

由奢入俭难。他在皇陵时练就一副强迫身体入睡的本领,遇着宋北溟之后,在温柔乡里滚几遭,这本领便退化了。

若在以前,他索性起来读书,反正有“荣”在烧,第二日照样精神抖擞,只要不被商白珩发现,谁都不知道他熬了夜。

“荣”在那些日子里,于燕熙像是上天的礼物,他平白比别人多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可以学更多的东西,状元和高人一等的武功就是这样练来的。

现在上天来讨债了。

燕熙为着破烂的身子能多用些日子,不敢再任性地熬夜,他睡不着就干躺着,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数着自己心跳的频率。

在天渐亮中他终于迷糊地闭上眼,手上捏着帕子的手指却不肯松,他轻轻的呼吸着,沉入短暂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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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分。

周慈陪着燕熙用饭,发觉了燕熙的异样,关切地问:“昨夜难受么?”

燕熙原本想糊弄过去,话已到唇边,想到还是不能对大夫隐瞒,诚实地说:“睡不好。”

周慈说:“昨日我给你添的被子用上了么?”

他这话说的技巧,没直接问燕熙冷不冷。

燕熙在与周慈的对视中,坦诚地说:“用上了。”

周慈手指猛的一抖,正在给燕熙夹的菜掉落盘中。两人相顾无言,长久以来悬在心头的剑在这一刻把周慈捅穿,他嘴唇发抖,仓促偏开头,不让泪滚下来。

他在无措中想到了唐遥雪在冬日下美好的笑容,他离那抹雪色越来越远,直至就算他到了地下也无颜去拜见。

他真是失败透顶了。

燕熙眉目清冷,他已经从昨夜的打击中走出来,他算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时日,这场仗最多打到开春,雪化时大局便定。

他够时间。

这道题并不难算。

可宋北溟不断蹿进他的算术题里,燕熙努力让自己不受干扰,可是他百般琢磨,终究是算不出另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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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两边生意的主事人已经候着了。

议堂里,两边的人大眼瞪小眼。

原以为是初次相见,结果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两边的商号长久以来打得不可开交,北原王府的暗部负责宋北溟私下的生意,暗部几条线上的掌柜在生意场上吃了沈潜不少亏,恨沈潜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添了个韩语琴,暗部又把韩语琴骂了个遍。

两边交手频繁,招数越发毒辣,日日把对方名字磨在齿间。乍然同堂相见,互相先是吹鼻子瞪眼,板着脸装客气地问候几句,逐渐在交谈间摸清了今天见面的门道,一拍大腿,双方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