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百天
分明才过十余日, 容华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有些陌生。
仙魔二域一渊之隔,气候分布也大差不差,皆是离魔渊越远, 愈发干燥寒冷。容华虽不曾踏足修罗城, 却也知其所在的荒州气候温暖。
一路行来, 绝不该是如今这般凄凉凋敝的景象。
念及师尊跳下魔渊前的嘱托,容华立即意识到异变源头大约是对方口中的魔渊躁动。
当日他只来得及看见师尊吸收金焰, 并无机会得见对方最终如何处置魔渊。只是看着如今外界异常, 容华也能猜到他处理的效果并非太好。
他拧眉,望向浓黑一片的天幕。
永夜之地的范围又扩大了。
从最一开始仅占据碧霄界四分之一的范围, 到如今已然吞并五分之四, 耗时甚至不到十年。
容华没来由想到了玄极宗老宗主的第二条谶言。
——雪堕污尘,山河湮毁;灾星临世,大道倾颓。
混沌曾亲口证实“雪堕污尘”与“灾星临世”二句受到了他的误导, 可余下二句却好似真的在慢慢兑现, 成为现实。
再仔细联想, 师尊当日自爆化身回归本体的举动, 也与老宗主展示的幻象有些相似。
没来由地,容华猛然一阵心悸。
他抬起左手, 白净掌心血莲浮动, 散发出不易察觉的牵引之力。
发觉此行目标并不在修罗城内, 白衣圣人微微一怔, 当即化作云气四散。
魂契的感应在铁黑色巨城之外, 匍匐巨兽般的后山中。
远远地,容华就发现了绵延不绝的冰冷水雾, 以及其中裹挟的一丝血腥气息。
倏而一阵风起, 他抬手拨开枯枝, 于弯折脆响中捕捉到了呜咽一般的幽幽萧声。
奏者似乎不太熟练,曲调艰涩,听起来像是初学者。
容华眨眼,有些不解。
他分明记得,师尊奏得一手极好的萧。
萧声断断续续,隐约能让容华辨出这是一曲《长相思》,奏者似是竭力想要吹好,却不知为何愈发笨拙生涩,干脆冷哼一声,不吹了。
容华正是此时发现君寻的。
水雾愈发浓郁,在永夜中漫出一片冷冽的白。
就在这片暗白中,青丝铺陈,柔软红衣袅袅曳地,衬得那道背影愈加形销骨立,几乎要被浓夜吞没。
怕对方躲着自己,容华直至此刻才小心翼翼放开神识,将自己暴露在师尊的感知之下。
果不其然,见到后者身形微微一僵。
君寻原本披衣坐在池缘,小腿没入水中,猝不及防下他飞快起身上岸,抿唇回首。
青年白衣几乎隐入雾中,他广袖一荡,无形罡风席卷,水汽顷刻四散,露出对方清透澄澈的碧眸。
与此同时,容华也看清了君寻满面的狰狞火纹。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些幽紫纹路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在那张极度靡艳的面容之上蜿蜒伸展,妖异诡谲。
“师尊!”
容华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我——”
“……你来做什么?”
君寻唇瓣轻动,毫不留情将他打断:“侍卫长没转达我的话么?”
容华一噎,他当然记得,只是听闻师尊受伤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视线游移,掠过对方抓着白玉长萧的左手,眉心轻蹙。
空气中分明缭绕着血腥气,可师尊却稳稳站着,身上也没有受伤的迹象……
不知怎么,容华瞥见被随意搁在池边的金剑濯心,最终定定望向对方掩于广袖之下的右臂。
师尊素来爱剑,即便奏萧,也从未将濯心这般随意弃置。
见他拧眉,君寻薄唇轻抿,旋即状似无意地向右侧了侧身体,试图避开对面的审视目光,反倒更加印证了容华的猜想。
“离天宫是无事可做么?”
他冷嗤一声,讽道:“如今圣宫遭受重创,你不抓紧机会一举占领仙域,跑来做什——?!”
话未说完,却被扑面而来的辛凉香气打断。
修长手掌迎面抓来,君寻下意识抬起左手阻挡,容华却目标一转,一把握住他右侧上臂!
君寻动作一滞,立即想要挣脱,奈何根本使不上力,硬是被对方握住肘后,将宽松衣袖一把掀起——
看清师尊手臂伤口的瞬间,容华瞳孔紧缩。
怪不得血腥味飘了那么远!
只见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正血淋淋地盘踞在前者出水细藕一般的小臂上,黑雾盘踞,透着令人心悸的不祥之气。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创口如此之深,却没有露出半分本该在此的骨骼。
君寻被他看得不自在,立时抬脚后撤,想要将右臂由对方掌心抽出,却被清冽寒雾一卷,反倒被迫向前踉跄一步,险些跌入容华怀中。
“容华,不必……”
他抿了抿苍白唇瓣,试图开口送客,容华却仿佛没听到般,几乎是抖着手蕴出灵力,试图为师尊治疗。
清冽灵力极尽温柔地探入血肉之间,将蓬勃生机源源不断送入手臂肌理。
淡粉色嫩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君寻垂眸静静看着臂上创口愈合,神情却是罕见的紧绷。
蓦地,就在嫩肉即将把伤口完全封闭的刹那,容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极压抑的闷哼。
与此同时,竟似有外力操控一般,将那伤口再度扯裂!
君寻疼得冷汗淋漓,终是趁着白衣青年惊诧的空档抽身后退,堪堪靠着一块山石站定,面色惨白:“……够了!”
容华脚步一滞:“……师尊?”
看着对方将袖口拂落,他眉心紧蹙:“这伤……是在圣宮所受?”
君寻闭了闭眼,随口敷衍道:“陈年旧伤罢了,不值一提。”
容华不依不饶:“陈年旧伤怎会久久不愈?除非——”
他说着,却似想到了什么般,声音愈加低沉:“……隋无迹的短剑?”
师尊的异状,其实自那日大闹琅玕台后已有体现。
哪怕是在渊底,吸收神火进入那种奇异状态后,也一直是左手行事。
只是他平日见惯对方双手执剑,竟并未向此方向深思。
容华胸中一时窒涩,艰难道:“圣人无迹成名之剑,那柄号称群魔辟易的短剑‘浊世’。”
每一个字都好似刀片,刮着容华的喉咙:“……是以凤凰之骨所锻??”
君寻没说话,也没否认。
他如今精力不济,仅是于容华周旋这么一会便已累极,更是疲于应对。容华太过心细敏锐,若再耽搁,只怕他此刻的真实状态也要暴露。
视野有些摇晃,君寻克制地闭了闭眼,压着嗓音下了逐客令:“看也看了,圣人该回去了。”
容华不假思索:“我不走。”
君寻一噎:“……”
他垂眸皱眉,握着玉箫的左手已然用力到指节发白,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细颤:“你这人怎么回事,魔渊之上,我说得还不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