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上葳蕤的身量比之濮阳鸾更高些,此时她微垂下眼睫,漠然地看向为自己撑伞的少女,语气冷淡:“你说得不错。”

“啊?”濮阳鸾瞪大了眼睛,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大师姐这是肯听自己的劝了?

她抬头对上太上葳蕤的目光,那双眼平静得近乎漠然。

雨声中,太上葳蕤转过身,灵力撑起光幕,挡住了漫天风雨。

见此,原本想追上去的濮阳鸾就此停住了脚步。

少女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袖角血迹褪色,坠落在脚边,她看着这一幕,失神地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作。

于伞下抬眼,天地之间只听得雨声连绵,不绝于耳。

大雨之中,远处楼阁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朦胧。

这里是七百年前的镜明宗。

七百年前……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也该醒了。

太上葳蕤闭上眼,神识向外延伸而去,在她感知之中,雨水落下的速度渐缓。

灵力流转过经脉,无数雨水于这一刻汇聚在她身周,奔流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雨水向四周溅落,掀起数丈水浪,巨浪拍下,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在湖面留下一圈又一圈涟漪。

闻道阁中,少年少女凭栏而望,忽有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不由齐齐循声望去。灰白的天际下,只见水浪泼天,携不可挡之势而落。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师兄师姐在修行道法?”

“能有如此威势的,想必还是修为在金丹之上的师兄或师姐。”

议论声落在雨中,渐渐淡去。

收回手,太上葳蕤看向湖中,神色越显幽沉。

不论怎样精妙的幻境,也不可能改变她体内数百年苦修留下的痕迹,更不可能伪造天地法则。

这不是幻境。

她真的回到了七百年前——

太上葳蕤抬起头,雨水从重重乌云之间泄落,她唇边忍不住扬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

从前她也听过重生之说,只是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平白年轻了七百岁,这听起来倒是不错,但于太上葳蕤而言,却是数百年苦修一朝化为流水。

原本坐拥半个修真界的妖尊如今堪称两袖清风,纳戒中除了几块灵气稀少的下品灵石再找不出其他。太上葳蕤如今有的,不过是这具羸弱不堪的人类躯壳。

这真像是一场荒谬的笑话。

雨停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

太上葳蕤终于动了,她看向自己昔年在镜明宗的居处,抬步向前。

镜花岛是镜明宗掌门大殿所在,此处可见日月同升之异象,历来是掌教一脉所居之处。

太上葳蕤如今的师尊正是镜明宗掌教,身为他的大弟子,她自然也有资格居于镜花岛上。

推门而入,只见草木寥寥,唯有院墙边开得正盛的一墙紫藤萝为院内添了些许颜色。大雨之后,压得花枝坠下的紫色娇艳欲滴。

夜色渐深,房中没有点灯,月色从窗外洒落,太上葳蕤已经换了一身青衣,墨色长发披散开,脸上苍白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

她坐在矮榻前,指尖抚过琴弦,神色晦暗不明。

铮——

将断开的琴弦收入袖中,太上葳蕤抬头看向窗外,只见弯月如钩,高悬天穹之上,一如从前,一如往后。

时光荏苒,唯有日月如旧。

左眼在此时感到一阵剧烈灼烫,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手,面上却并未因剧痛而现出任何异色。

直到灼烫减弱,太上葳蕤才将手覆上左眼,眸色沉沉。若是记得不错,少年之时,她左眼并未出现过这样异状。

痛觉消失得太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以神识探查再三,也未曾发觉任何异样。

月影映在湖面,远望得见群山影影绰绰的轮廓,有风自湖面而来,拂动裙袂。

庭中月色如水,少女独立风中,身形纤弱,似山中精魅,将要随风而去。

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楼阁,太上葳蕤墨色的眼眸中是与外表全然不符的冰冷深沉。

良久,她终于抬步,径直向院外走去。

夜色中的镜花岛很是安静,偶或能听见几声沙沙虫鸣。

再往前,只见树下有黑影幢幢,借着朦胧月色,依稀能辨出是几道人形。

“赵师兄,这么做真的好吗?”黑暗中,身着镜明宗弟子服的瘦弱少年弱弱开口,“大师姐毕竟是掌教真人的弟子,若是追究起来,只怕我们都会被重重责罚……”

他身旁个头几乎一个能抵他两个的少年连连点头:“赵师兄,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立瞪了他们一眼:“怕什么,就算追究起来,也都有本少爷担着。看在我爹的份儿上,掌教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镜明宗是苍栖州清溪郡最大的宗派,赵家则是清溪郡一大仙门世家,赵立的父亲正是当今赵家家主。作为赵家幼子,赵立自幼受到家中长辈偏爱,久而久之便养成个无法无天的纨绔性情。

而赵家家主每每想要管教这个儿子之时,都被自己溺爱赵立的母亲拖了后腿,思及赵家与镜明宗素有交情,他便索性将儿子送来这里管教。

不过现下看来,效果好像十分一般。

赵立布好阵法,催动手中隐匿符,树下便不见任何痕迹。

见此,他面上顿时显出得意之色,自己的陷阱做得真是天衣无缝,这回一定能叫那位大师姐好看!

赵立对太上葳蕤的不满,起因在前日值守之时,被她撞见了聚众喝酒赌斗。

依镜明宗宗门律令,宗内严禁赌博,众弟子更不可在值守之时饮酒。

此事被太上葳蕤告知执法堂,按照门规,赵立与当夜值守的弟子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赵立倒不在乎那三个月的灵石丹药,但他触犯门规一事被全宗通报,自觉颜面尽失。

“这回我非要给她一个教训!”赵立愤愤道,他还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这点小事儿也要告去刑律堂,也不想想小爷是谁,不给她个教训,她还真以为自己代掌门中事务有什么了不起了!”

“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他身后,太上葳蕤平静地接下话。

如今的镜明宗掌门,原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便是继承了掌教之位后,也常常云游在外。因着这般缘故,门中俗务便多由太上葳蕤代掌。

彼时太上葳蕤满心感激,自以为这是师尊信任,不可辜负,兢兢业业地代理掌门之责,督促宗内弟子修行。

但在镜明宗弟子眼中,这位大师姐修为低微,又严苛冷淡,实在令人厌烦。

“没错,她这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赵立应声道。

只是话刚说出口,他忽然觉得这道声音好像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