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三年之期已到

模模糊糊的睡眠中, 康鸢好像做了一个漫无边际的梦。

梦中,他行走在一片雪原之上,在白茫茫仿佛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雪之中, 一直走一直走。

去哪里, 他不知道。

为什么一个人, 他也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日, 或许是几月, 也或许是几年。

天空之中,忽然落下一张发光的网。

声音变得嘈杂, 有人喊:“抓住了, 可真费功夫。”

有人咂嘴:“怎么回事……怎么是个半妖?”

康鸢闻声抬头,在那一群人冷漠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一瞬,方如梦初醒。

他看到……一个幼小的、雾白眼睛的孩童。

这不是他。

这个梦很长, 长得几乎令人分辨不出时间流逝。

康鸢昏昏沉沉, 很长的一段时间都难以清醒, 只隐隐觉得, 这一切并非是凭空臆想,而是一些难以割舍, 以至于会入梦的执念。

……戚雪枝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 年幼的戚雪枝身上多出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有人拽着他的手, 送他去了一处他从未见过的庭院之中。

院落之中有一棵树, 大雪覆盖之下, 仰头看去,漫天尽是白色的枝条。

戚雪枝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好像是他自己的, 又好像不是。

许久之后, 有人带他进了室内,见了一个满身红痕的少年,少年身体抽搐,浑身都是冷汗。

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初见,一时竟分不出谁身上的血更多,谁看起来更凄惨。

然而便是那一瞬,康鸢感觉到戚雪枝心里动了一下,不是恐惧,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无人会理解的阴暗的窃喜。

原来也有别人会这么疼。

真好。

在他放纵自己心底里萌生的些许黑暗之时,那少年睁开了眼睛,他的肤色苍白,身体虚弱,眼睛却很亮。

看到戚雪枝,他神情一震,泛出一种痛惜之色,可却不是对自身,而是对着戚雪枝,他问:“你身上好多伤……疼不疼?”

戚雪枝望着他,奇怪道:“我被捉来是因为你,你这样害我,又这样问我,是想听我说疼还是说不疼?”

他这样说,非要将自己的痛苦归罪于他,可那少年偏偏听了他的话,一时焦急:“不是的,不是我……”

戚雪枝:“你什么?你没有中火毒吗?”

他的话并不留情面,以少年的身份,其实可以有很多方式对待他。

但沉默之后,那少年自床上强撑着爬下来,声音颤抖却坚持道:“我以母族的血咒起誓,此后绝不会伤害你,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没有人料到他会这么说。

戚雪枝噎住,许久都没说话。

少年对他勾起嘴角,明明疼得喘不上气,却笑得十分灿烂:“我叫洛天盘,你呢?”

…………

那之后的梦境,康鸢时常看见戚雪枝和洛天盘两个人。

洛天盘的火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一年四季,一季不少,每次他发作,没有三天三夜都不能停息。

每当这个时候,戚雪枝就在院子里发呆,什么也不干,只听着洛天盘痛得死去活来,一季复一季,一年复一年。

而除去火毒发作的时间,洛天盘和常人倒也没什么差别。

虽然在家族中不受宠,时常被其他兄弟姐妹排挤,但在戚雪枝的跟前,总还是有很多用处。戚雪枝一装可怜,就能惹他心疼,变着法儿地给戚雪枝奔走找灵石。

戚雪枝再时不时冷言几句,洛天盘更是被他掐得死死的,主动给他启蒙,手把手教他学剑。

戚雪枝有时候觉得洛天盘是个傻子。

可洛天盘一拿起剑来,好似一条潜龙,有龙吟虎啸之势,又让他觉得,洛天盘早晚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不过同样是这个能一飞冲天的人,嘴巴特别碎,喜欢絮絮叨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地说好几遍。

他常夸戚雪枝道:“雪儿,你天赋好,将来剑道必有所成。”

“雪儿,我瞧着你长得比美人榜上的图还好,不笑笑实在是可惜。”

“雪儿,再等两年,等你再大些,我便送你去云上仙宫。”

去云上仙宫,便要离开洛天盘。

戚雪枝听得心烦,讽刺:“你不过是个庶子,身中剧毒也只能得一个像我这样的半妖来救命,你自己都去不了云上仙宫,如何送我去?”

洛天盘嘻嘻哈哈,不答话。

戚雪枝有些生气,告诉他:“我要修无情道。”

他生来冷心冷情,是该修无情道。

但话音落地,两人都是一时沉默。

半晌后,洛天盘道:“也好。”

……也好。戚雪枝不知自己生什么气,一剑敲在洛天盘脑门上,直接给洛天盘敲出一个大包。

洛天盘一边吃痛,一边笑。

那一段梦境,清晰又短暂。

戚雪枝长成了少年,越来越像康鸢熟悉的样子,洛天盘也从少年变成了青年,每天总是笑呵呵的。

戚雪枝在无情道上展示出绝佳的天赋,越修越快,再不转道,以后再转,平白会浪费许多时间。

戚雪枝一直在等洛天盘开口,然而不仅没等到,反而在某日,一场大雪过后,在后院里看到了一口棺材。

那一天,戚雪枝把棺材砸个稀烂,找上门去,质问洛天盘。

洛天盘挠了挠脸,半天不敢说话,等戚雪枝力气耗尽才问:“雪儿,你相信天命吗?”

戚雪枝回答:“不信。”

洛天盘道:“我也不信,可我有了你,我不能不信。”

那时,康鸢在洛天盘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一种类似于悲伤的神情。

但只是一瞬,他轻声道:“我身中火毒,母亲离世之前,曾有一卦,说天盘此生,活不过二十五。”

再三日,便是他的二十五岁生辰,也是他火毒发作的日子。

戚雪枝看他良久,拂袖而去。

三日后,洛天盘火毒发作。

戚雪枝没再在院中听他喊痛,推门而入。

那一天,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了两个人的痛苦。

到了傍晚时分,洛天盘平息下来,两个人在榻上相拥而眠。

洛天盘好像很累,闭着眼睛,一直都没有说话,戚雪枝枕着他的胸膛,不停开口:“我不修无情道了。”

洛天盘未语。

戚雪枝又道:“我记得你曾经和我发过誓,我也想和你发誓,此生永不相伤。”

洛天盘这才出声:“雪儿。”

戚雪枝道:“你别死。”

洛天盘沉默许久,应道:“好。”

这一声落下,洛天盘缓缓睡了过去。

戚雪枝听着他的心跳,一直听一直听,直到钟声响起,过了子时,直到第二日旭日高升,洛天盘的心脏一直在稳稳地跳动。

戚雪枝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