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得益于多年精心保养,这一世到了晚年,敏若的身子还是颇康健,她亲眼看着二十年里山河日月迅速变幻,看着这片中华大地重新冠上人民共和国之名,看着瑞初重新规划行省。

她看到律法严明,不偏不私,公正待人;看到爱新觉罗氏与高门著姓不再高人一等,中华之民不分高低贵贱自由平等;看到铁路铺遍全国、芽芽领衔科学院、舒窈与知远两代领衔火器研发院,这片土地的发展足可傲视世界群雄。

瑞初一生未曾生育,却精心培养许多晚辈,并在她中晚年加以历练。敏若闭眼前,瑞初已近七十岁,她的一辈子,才真真正正是仰俯无愧天地,所以无论大清旧贵在心中如何骂她、恨她,天下间还是有更多的人敬仰她、信赖她,诚心祈祷她身体康健享百年寿。

蒙古被重新规划行省时,容慈已然年迈,恬雅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是卓琅担大任,她做事稳重妥帖、细致入微,镇在那片广袤草原上,不给邻国丝毫觊觎算计之机;又深爱百姓,未曾负静彤对她的期许,真将一腔心血与一生光阴都用在了茫茫草原上的子民身上。

容慈她们一生辛劳,晚年或是姊妹同聚游山水,或是自在享受天伦之乐,并不出奇。唯下一代里的芽芽,她当日是为脱身才入道门,瑞初掌权之后,她便归为自在身。

安儿和洁芳也曾询问过她的想法,可想要再觅良缘,芽芽对此颇为坦诚,直言想要效仿瑞初,又委婉地表示再谋婚配,然后经营夫妻感情、孕育子嗣,实在是耽误她搞研究。

看她一副誓要带领科学院的伙伴们007卷生卷死的卷王样子,敏若心内感慨万分,但芽芽好大一人了,心智健全、性情坚定,此刻的她是深思熟虑后方做下如此决定,敏若也不觉得几十年后的她会为此后悔。

芽芽早早就在长辈们身上,学会了“坚定”与“担当”四字。

于是敏若又出手帮了芽芽一把,重出江湖开导了对芽芽的终身大事忧心忡忡的安儿一顿。

安儿倒不是非逼着芽芽成婚,只是担忧等芽芽老了,他与洁芳也都离开芽芽了,芽芽要怎么办。

结果额娘、媳妇、妹妹个个都站芽芽,弘杳本来是跟他一个鼻孔里出气的,结果不知何时也被他额娘笼络了去,实在是令家中最操心的男人(安儿自封的)落泪。

幸而弘杳那小子还算靠谱,发誓只要他活着一日,便必会关心照顾姐姐,也定会教导儿女要关心孝顺姑姑,安儿思忖两日,觉着小儿子也算靠谱人,才算放下心。

彼时敏若其实已经不大管晚辈的事了,也就因为事关芽芽,才令她甘愿出手。

芽芽对此万分感怀,又因亲眼见敏若身体日渐衰老,而难免感到心酸。

她也是敏若晚年养老庄子的常客,有空闲时便会过来探望敏若,以敏若洞察人心的本事,又怎会看不出芽芽心中所想?

这日芽芽休沐,早晨来的,在书房帮敏若整理书籍,敏若在窗边摆了张藤椅坐,披着披肩吹着春风,随口与孙女玩笑,道:“等玛嬷去的那日,你可记着告诉你阿玛姑姑,玛嬷这些书都是要留给你的,叫他们不许和你抢。”

芽芽眉心微蹙,她多年历事,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埋头做研究,但也实打实掌过权,替瑞初镇过场子,身上威严也非常人能比,眉心一蹙,样子还是很吓人的。

不过在敏若跟前,她也不敢真做生气的模样,便只蹙着眉,颇为幽怨地望着敏若,嗔怪道:“生死之重岂可轻言?玛嬷您可不要吓我。”

“我以为你这些年读的那些道经典籍,便是教你清静自然,看透生死的。”敏若拍了拍芽芽的肩,温声道:“我如今享寿也有八十余,一生享尽晚辈福分,已非常人可及,又亲眼见山河变幻,看着你姑姑心愿得偿,心中也觉万般圆满。”

这是一句实话。

四十三年的谨慎算计步步惊心,换来如今的自在悠闲,于她而言也算圆满。

芽芽却听不进这些,她眼圈微微有些红,可怜巴巴地蹲到敏若身前,“那您就不想等着看弘杳家的孙儿吗?那可是您的重孙啊。”

敏若笑了,道:“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多不好了。弘杳家那小子不都已经娶亲了吗?”

她抬指点点芽芽的鼻尖,笑吟吟道:“玛嬷是要告诉你,不要为玛嬷担忧,也不要为玛嬷伤心。若真到那一日,玛嬷也只是过完了这一生的圆满,要带着这份圆满,回到自由的来处去了。”

芽芽原本含泪听着,听到最后,又不仅怔怔地为那句来处而茫然,敏若只轻轻地笑,最终芽芽只能将此归于她玛嬷的浪漫心性——毕竟如今看来,她玛嬷属实是他们全家三代中最有文人风雅情怀的了。

听闻她姑姑少年时也是点茶合香样样精通,昔年在江南联诗做赋也富一时才名,可惜如今万般公务缠身,再无风雅闲心了。

敏若不管芽芽心里正想着什么,她只是侧过头去,透过窗眺望远方,目光温和、眉目平静,比之早年要求自己做到的从容闲适,如今她是连浑身的气场都温和起来,再无半分昔年的戾气与时时刻刻需要算计的紧绷。

芽芽怔怔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好似再看一幅画。

纵使迟暮,更是美人,眉目间的那种和煦静好,令人舍不得移开眼。

她轻轻依偎在敏若怀里,低声道:“我不管那些,玛嬷您定是要再陪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好个不讲理的弘晈院长。”敏若忍俊不禁,点点她的眉心,“我看呐,哪是什么能独当一面的科学院院长,分明是个不讲理的小磨人精。”

芽芽在她怀里蹭了蹭,“就不讲理!”

敏若轻笑一声,靠着藤椅抱着她,手指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芽芽的背,二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和煦温暖的春风从屋外吹来,吹动庭院中的柳枝,带起簌簌声响。

敏若眉目舒展,深爱此刻的岁月静好。

敏若此生堪称长寿,活到子孙满堂,亲手抱了来孙,送走了书芳,又送走了黛澜。

黛澜的身子不好,倒是比书芳还多坚持了两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还坚持每日早起打坐诵经。她病势深重,身体衰弱清减得厉害,颧骨凸起,眼中的清明精神却半点未退。

她近两年常年抱病,情况时好时坏,临终之时身边人也未能察觉出什么,倒是她自己似有所感,却并未声张,依旧是早晨寅时起身,洗漱整理、打坐诵经,而后用过早点,静静等到红日高升,便拎着一坛酒,慢悠悠地去找敏若了。

为了保养身体,她已经忌口多年,忽然见她拎着酒来,敏若属实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便是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