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偏爱

雨点打在飞檐碧瓦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润的水气。

夏沉烟慢慢抬起头。

拿著名册的太监忘了询问,连坐在上首的太后都微微怔住。

陆清玄的神色却仍然很平静,他坐在龙椅上,清贵华然,俊美无俦,纤长眼睫微垂,淡淡地望着她。

夏沉烟和他对视,她的目光同样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恢宏的宫殿成为两人的陪衬,世间万物仿佛褪去了颜色,唯有两人仍余鲜活色彩。

两息后,夏沉烟轻轻垂下双眸。

太监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问道:“可读过书?可会……”

陆清玄抬手,止住太监的话。

“留牌子。”他嗓音清淡地说。

太监愣了一下,立刻道:“夏沉烟,留牌子,赐香囊——”

夏沉烟接过香囊,和其余四个落选的秀女一起被引出大殿。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绣鞋确实被濡得太湿了。

她踩着潮湿的鞋,回到偏殿。偏殿中的秀女已经被分为两队,一队有十二个秀女,另一队有一百多名秀女。

夏沉烟被领到十二个秀女那队,另一队的一百多名秀女被带走。

姑姑们的态度变得更加恭敬,请夏沉烟等人坐下,轻声细语地向她们讲解之后的流程。

含星脸上的意外神色几乎难以掩饰,她来到夏沉烟身边,轻声问:“姑娘,您入选了?”

夏沉烟一边听姑姑讲解,一边“嗯”了一声。

含星说:“您刚才去正殿时,奴婢打听了一下,另外十二个入选的秀女,都是精通诗词的。有人回答只读过几句诗,落选了;有人回答略知一二,被大总管问了几句诗,她答上之后,太后娘娘才说留牌子。可您——您似乎并不算擅长诗词。”怎么会入选?

“我没有被询问关于诗词的问题。”夏沉烟说,“看见窗外那棵柳树了吗?”

含星望了窗户一眼。天地上下尽是雨雾,窗外那棵柳树浸泡在雨水中,随风而动的枯黄柳枝,仿佛是它能得到的唯一自由。

“奴婢看见了。”

夏沉烟说:“去把树根下的六根柳枝折掉。”

含星微微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她应了一声“是”,走到偏殿门口,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

守偏殿的宫人们没有阻拦,客气地让她快去快回。

有一个坐在前方的秀女,转头看了夏沉烟一眼。夏沉烟对上她的目光,那个秀女略显仓促地转过头去。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望向窗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走到柳树下,踢踢踏踏的,把六根柳枝都踩折了。

过了片刻,含星回来,低声回禀道:“姑娘,事情办好了。这些柳条,是您给夫人的旧部留下的信号吗?”

夏沉烟颔首,“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更改计划,他可能会留意到名册顺序被人更改,我让他们先行离开。”

为秀女们讲解流程的姑姑,注意到夏沉烟和婢女的窃窃私语,忍不住看过来。

夏沉烟望了她一眼,姑姑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继续讲解流程。

含星并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交锋。她略带可惜地说:“离开?这样您就失去了帮手。宫中规矩尚未整肃清楚,陛下不一定能查得出来。”

夏沉烟语气很淡,“他如果有心,就一定能查得出来,我不想让这些人平白受到波及。”

不久之后,姑姑讲解完毕,每个秀女的位份和宫室也安排好了。

夏沉烟被封为娴妃。除她之外,另有一个出身于大世家的秀女被封为顺妃。余者皆为昭仪、婕妤或美人,位份更低。

众人见礼,互称了几句“姐姐妹妹”,被姑姑引往各自的宫室。

夏沉烟被分到的宫殿是永宁宫。分配宫殿的人似乎有意照顾她,她独自享有整座永宁宫,而顺妃的宫里另住着两个美人。

转过永宁宫精雕细刻的影壁,可以看见广阔庭院。庭院中草木疏朗,种有潇湘竹,正中摆着一个门海——也就是水缸。

水缸由上好的青铜雕铸而成,其上盘桓着水龙纹样。潇潇秋雨落入水缸之中,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细小涟漪。

夏沉烟的目光在水缸上停顿了一会儿。

姑姑有所察觉,正要说话,含星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说:“把这门海挪出去。”

姑姑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殷勤地笑道:“待会儿内务府把太监们送来了,我就命他们把这东西挪走。”

“不必了。”夏沉烟淡淡地说。

含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她忍耐片刻,并没有多说。

一段时间之后,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姑姑告退,夏沉烟坐下用膳。又过了一会儿,内务府送来了七个宫女和八个太监。

太监徐乘运,是怀着对夏沉烟的憎恨心情迈进来的。

他是一个田户的儿子,家人无力缴纳税款,夏家用半升米买下了他们家的田地和全家人的自由,他从农家子沦为奴仆。

一年前,陛下即位,他看着陛下高才卓识,带领整个帝国扭转颓势、蒸蒸日上,于是他开始期待攒钱赎回自己的自由,他庆幸生在这样一个英伟雄主的统治之下。

但他被夏家送入宫,不得不成为一个太监,还被命令辅佐夏家的女儿。

他的所有努力和愿景毁于一旦,被敲骨吸髓地为这些世家铺路。他憎恨这些权贵,他要找到一个机会向权贵复仇。在这个深宫之中,杀掉一个妃嫔,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他小心一些,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推波助澜。

他入了宫殿,低着头,看见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夏沉烟的裙摆上,勾勒出华美高贵的流光。

徐乘运认得这种布匹,这是昂贵的云光纱。民间歌谣称,“一匹云光纱,千滴织娘泪。”这泪不是眼泪,而是血泪。

一匹云光纱,要耗尽一千个绢纱织娘三年的光阴。它价值多少升大米、多少块田地、多少个普通老百姓一生的自由?最终却只是被裁成一件衣裳,披在权贵身上,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徐乘运指尖都在颤抖。

夏沉烟吃完了午膳,淡声说:“你们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徐乘运随众人抬起头,他的呼吸微微屏住,恍惚间如见到天边最美的云霞。他的思绪全部停止,脑海中只残留另一句歌谣——夏姬姿容冠天下。

“说一下你们各自的名字。”夏沉烟说。

徐乘运回过神。他低下头,等到众人一一说完名字,才道:“奴才名叫徐乘运。”

他对自己刚才的恍惚感到厌恶,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徐乘运……”夏沉烟缓慢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回忆,“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回娘娘,奴才用过了。”徐乘运跟随众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