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偏爱

那只猫很快便被送来了。

这是一只白猫,毛发柔顺光滑,眼睛是棕褐色的,泛着灵动的光彩。

大总管说:“一时半会儿,奴才找不到更合适的,就选了这只猫。”

“这只便很好。”陆清玄坐在御案之前,示意宫人们设好笔墨纸砚。

宫人们整理御案,铺开画纸,与此同时,夏沉烟的怀里,被塞进了那只猫。

这只猫似乎不太亲近人,它在夏沉烟怀里扑腾了一会儿,弄皱了她的衣裳。

一个宫人走过来,跪在地上,帮夏沉烟整理好她的衣裙。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抱着猫,慢慢地给它顺毛。

白猫逐渐安静下来,但仍然不时盯着御案,蹿腾几下,仿佛对那里很感兴趣。

宫人整理好了夏沉烟的裙摆,御案上的画笔和颜料也已经准备好。

大总管和杜问兴侍立一旁,其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在这种时候,夏沉烟还分了一分心思,慢慢地想,大总管似乎很照顾杜问兴。

皇宫的太监好像有认干爹的习惯。

大总管是杜问兴的干爹吗?

陆清玄用画笔蘸了一下墨,和缓地说:“你今日这身衣裳,颜色和白猫很搭。”

夏沉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云峰白的四合云纹素软缎细褶裙。

“是吗?”她笑了一下,“妾身还以为,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和白猫很搭。”

大总管:“……”

杜问兴:“……”

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语气,一定是在讥讽陛下吧?

是吧?

杜问兴感觉后背都打出一层冷汗,却看见陆清玄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

他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表露出生气的意思,只是低头慢慢地作画。

荧荧烛光照在他的指骨上,他的手指看上去清瘦有力,带着极为匀称的美。

这只匀称漂亮的手,在画纸上认真仔细地描摹她的脸,和她怀中抱着的猫。

光阴慢慢挪过去,画纸上的人和猫逐渐成型。

夏沉烟却坐得有些累了。

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长久的仪态训练,让她可以保持同一个优雅端庄的姿势,安静地坐两、三个时辰。

但她此时却感到疲倦,不知道是因为夜色确实太深,还是因为御书房中均匀的落笔声,让她感觉到安逸。

从而进一步唤醒了疲惫。

她换了一个姿势,陆清玄淡淡地说:“别动。”

夏沉烟:“……”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今日上午,在御书房门口看见的公孙婕妤。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不召见其他的妃嫔?今日上午,妾身在景阳宫门口遇见一个婕妤,她看上去想给陛下送乳鸽汤,却不得其门而入。”

陆清玄顿笔,抬眸看她。

他的视线,像月光一样静默,停在人的身上时,容易让人联想到落在竹叶上的雪花。

竹的风雅和雪的悄寂,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她们没有你漂亮。”陆清玄温和地说,“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

怀里的猫,用力扑腾了一下。

夏沉烟的心里似乎蹿起一簇火苗,也跟着用力扑腾了一下。

她倏然露出一个微笑,松开手。

白猫的爪子在她身上一蹬,敏捷地扑向了御案。

琉璃灯摇曳了一下,猫咪打翻砚台。

黑色的墨汁流向即将完成的画作,其中几滴,溅到陆清玄的指骨上。

陆清玄怔了片刻,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站起身,说:“妾身累了,一时没抓住。”

杜问兴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是大总管更机灵一些,立刻拿着帕子,替陆清玄擦手。

雪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掉修长手指上的墨痕。

杜问兴不敢看在场两个主子的脸,害怕引来雷霆之怒。

“真是累了吗?”

“累了。”

陆清玄淡淡垂眼,平和地说:“既然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杜问兴听不出来陛下的情绪。

他知道,陛下一向如此。

一年之前,陛下下令射杀当时的大司马时,也是这样温和平淡地说话。大司马的血溅到陛下脸上时,陛下连表情都未曾变动一下。

杜问兴没有动。

大总管看了看杜问兴,走上前,把夏沉烟引出去。

大总管的态度一如往常般殷勤。他引着夏沉烟,走在廊道上,笑着对她说:“夜色深了,娘娘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夏沉烟“嗯”了一声,在迎上来的宫女们的簇拥中,上了步辇,回永宁宫。

御书房中,陆清玄用刚刚被擦好的手,摸了一下在砚台旁边打滚的白猫。

他如同水面泛起涟漪一般,感到有几分疑惑。

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看起来不太高兴。

就像,他有时候弄不明白,一只猫为何忽然不愿意再伏在他怀里。

……

“陛下的手段……未免太凌厉了。”李家大夫人坐在承华宫的正殿里,忍不住慨叹。

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殿外,广阔的宫殿中,只坐着顺妃李安淮,和她的母亲——李家大夫人。

顺妃李安淮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只是看起来温润平和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对谁展现温柔?”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那些小世家枭首了……”李家大夫人的声线微不可察地哆嗦,“他们只是隐瞒了田地和奴仆的数量。如果新的税法施行,有多少世家负担得起这些田地和奴仆带来的高昂赋税?”

李安淮陷入沉默。

她听着母亲絮絮地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中秋宫宴上的飞花令。

——那日,她和陆清玄、夏沉烟轮流接令。

她已经许久没有遇上这样的,像样的对手了。

尤其是夏沉烟,她竟然按照诗歌收录在诗集中的顺序来接令。

这实在是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

李家大夫人说:“……他是在以儆效尤!安淮,你没有看见,那天国都街道两边的百姓高声欢呼,全部都在称颂陛下的功德!”

李安淮“嗯、嗯”了两声。

李家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大概是看出了李安淮心不在焉的态度,面容变得更加严肃。

“安淮。”她嗓音沉重地说,“现在皇宫规矩大,阿娘进宫越来越麻烦了。你的父亲让我传话给你——他说,你不能再这样怠惰下去了,你必须争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王家的失败,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

李安淮停止了回忆。

她望着母亲,半晌后,垂眸道:“但是在我入宫之前,你们教导我,要知晓廉耻。”

李家大夫人噎了一下。

她想到了丈夫对于这个女儿的评价。

丈夫说——不小心让安淮读了太多书,她看上去似乎呆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