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贺图南被毛衣扫到下巴,一阵痒,他知道展颜多少有点赌气,他不知道的是,她来他家里,当初也带着点赌气的意思。

展颜又把门关了。

他抱着毛衣,上面沾了几根细软的头发,贺图南拈起来瞧,那长度,显然是她的。他又鬼使神差地低头嗅嗅,一股干燥的,温热的气息而已。

站了会儿,才回自己房间。

林美娟没走远,直接跑宋笑家里去了,贺以诚没找到她,打她手机,她也不接。

等贺以诚找到宋笑家楼下,她不肯下来,宋笑倒下来了。

天冷,她裹了件大衣却还光着两只修长白皙的腿,趿拉着粉绒绒的拖鞋,跑下楼,见着贺以诚就笑:

“闹别扭了?”

贺以诚算是默认,宋笑眼波流转:“贺总,我当你有多了解女人,你们男人呐……”她语气总是娇娇软软,这一声叹息,不知辗转含了多少幽怨似的。

“让她今晚在我这里吧,”宋笑提议,“气头上,反倒不该强求,有什么事你们明天再讲,美娟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我说,一定是你的错。”

她说完,自己先笑了。

贺以诚不得不承认,宋笑的声音,在这初冬的夜里,有种熨帖,她说“一定是你的错”时也是软的,好像一只翠鸟儿,在你掌心轻轻啄了那么一口,意思一下,就过去了。

他想了想,说:“那就叨扰了。”

宋笑捂着胸口,像是怕冷似的:“你下次不准再跟美娟闹了,她这个人,你总该知道的,最有涵养有气也不会随便冲人发的,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我知道贺总工作忙,事情多,难免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可夫妻不就是彼此多担待着吗?我也劝劝美娟,大家各退一步,你说好不好?”

贺以诚没想到,她倒也能说出着边际的话,笑了笑:“当然好。”

宋笑是最不显老的小脸,皮肉紧绷,有种少女情态,难得嘴里的话很合事理,但行事,照旧无甚章法,就像被宠坏的孩子,爱怎样怎样。明明冷,偏要光着腿,此刻一边说,一边双脚小碎步一样地蹦,贺以诚看了心里一股哂笑。

“那我先回家,麻烦你了。”他说。

宋笑搓搓手指,轻轻呵气:“不麻烦的呀,我上楼了。”

她就这么慌里慌张又往楼道跑,脑袋碰了门,哎呦一声,捂着头蹬蹬蹬上去了。

贺以诚没急着回家,坐车里,手伸到窗外抖着烟灰。

家里悄寂,贺图南自己在卧室里翻了会书,又出来敲展颜的门。

展颜早不哭了,拿白纸誊抄试卷,只捡难题,字又小又密,为的是节省信的重量,好少费邮票。她小学时,一个田字格,能写十几个字,老师都说真要看瞎眼。

听见敲门声,她那心里,就像春燕在河边田野忙来忙去,忽被打断,嘴里衔的泥掉了一块。

贺图南在等她开门,他抿了抿唇,低着头。

等门开了,展颜的眼角垂着:“你有事吗?”

贺图南有点绝望地看着她,心想,她是妹妹,还真是妹妹,她怎么就成了妹妹?光是看着她,自己仿佛就已经罪孽深重了。

他掩饰性地咳了声,错身进来:“我帮你看看卷子,你不是说,物理跟政治考的不算好吗?你以后要是不打算选文科,政治倒不用太上心,想好选什么了吗?”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自然是理科,可这会儿,展颜不太想同他讲话,夜色越来越重,她还有好些事要忙,他说话又那么令人难受。

可他人进来了,不好赶出去,展颜明明要选理科,此刻说:“我不知道。”

贺图南瞟见她桌上摆了纸笔,没话找话:“做什么呢?”

展颜一把收过纸笔,塞进抽屉,她快速瞧他一眼,说:“你怎么跟天牛似的?”

贺图南从没被人这么比过,他皱眉:“什么?”

展颜心里,天牛是一种很骄傲的虫子,挥舞着细长的角,修长的身体,一身黑,冷酷得不得了。不像绿蝈蝈,有点风吹草动就跳腿逃命。

她不解释,就这么站着,气氛僵硬。

贺图南不知道自己进来找什么苦头吃,但答应她的事,总要办了,又把话题扯前边:“你卷子呢?”

“不要你看,你请回吧。”展颜对着答案,已经看懂了自己错在哪里,她不需要他,日后努力,也是自己的事。

“你还在生气。”贺图南说。

展颜语气黯淡几分:“我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有些难受。”

贺图南也难受,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自己身世,怕她知道,这对她来说,总是个十分难堪的事。看她笃定说那人是她爸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

那就让他一个人难受好了。

“我给你讲讲题,转移下注意力,就不难受了。”贺图南眼尾瞥了瞥她的书包。

展颜沉默了一下,从书包里把物理试卷拿出来,摆到他眼前:“你坐我的椅子吧,我再去搬个。”

她从客厅搬了个凳子,挨他旁边。

“这也不难啊,就是考匀加速运动,”贺图南不懂她为什么这个也错,“这种题首先要分析质点所受外力,计算出加速度,再套公式求位移,记住要分段求解,不同的外力对应不同的加速度,思路就是这样的。”

展颜不作声,她一看答案就懂,自己做却错了。

“这是第二章 的内容吧?第二章那几个公式,你要学会自己归类总结,最重要的是,把速度位移加速度的方向搞清楚。”贺图南拿过笔,随便扯掉一张日记本上的纸,给她举例。

他鼻子高挺,顺着鼻梁再往下,下颌的骨头成一道斜线,说话时,会微微起伏,仿佛有人扒拉了一下百叶窗。

展颜无意抬眸,不觉把他五官看个遍,她没仔细观察过男孩子,此刻,许是离得近的缘故,她连他耳垂附近有颗褐色的小痣都看清楚了。

他一扭头,热热的吐息便拂到脸上来:“听明白没?”

展颜脸猛得烧起来,她疑心,贺图南要听到她咕咚咕咚的心跳了,她低头去看公式,他的字,跟徐牧远的风格迥异,徐牧远的字,非常规整,做事认真,贺图南就要潦草许多。

“多练,做熟了就好了,你现在是初中到高中过渡阶段,有时弄不清也很正常。”贺图南跟她说话,语气倒专注,见她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没有。

“颜颜?”他喊她乳名,带点试探味道。

展颜终于开口:“听明白了。”

她哭那会儿,看了妈的信,妈什么都知道,妈似乎早料到她来新环境会有不适、孤独的时刻,妈不在了,可她留下的书信还在安抚着她的心。

“颜颜,一个人这辈子不可能什么时候都顺顺当当的,谁能没个难处呢?这世上,没有烦恼,没有痛苦的人,想必是有的,但大多数人是没这么幸运的,遇着事了,跌倒了,疼就想哭,没关系,咱们还能爬起来再走,生命虽然脆弱可也无比坚韧,一个草,哪怕被折断了,来年借着东风,还能活过来,人活着也得有那么一口精气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