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初怦然

傅沉欢并非全无意识,虽昏昏沉沉却也剧痛入骨,始终留有一线清明。他知道有人在帮他包扎,也知道她想喂药给他喝,只是那时他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好不容易挣扎醒来,却不曾想见到这样的画面。

“你……”傅沉欢刚开口,黎诺忙不迭握住他手腕,“沉欢哥哥你不要乱动,别牵扯到伤口了,我看看——还好还好,渗血不算严重。”

黎诺检查完傅沉欢的腿,又将药碗端到他面前,柔声道,“来,快把的药喝了,还温着。”

傅沉欢眼眸漆黑深沉,这次却没有就她的手,伸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哎——”黎诺来不及阻止,傅沉欢已经将药喝完了。她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喝下整碗药,头皮发麻。

刚刚她把嘴里那口药直接咽下去了,简直苦的要命。这会儿真真正正的皱起眉,“沉欢哥哥,你现在不能有这么大的动作,这样很容易扯到伤口的。你刚才动了一下,疼不疼啊?”

傅沉欢半阖着眸看她。

黎诺有些心疼地凑近,大大的眼睛小动物一般纯澈。她又怜惜问了遍:“疼不疼?哪里疼要告诉我。”

傅沉欢微怔,望着她清澈瞳仁中自己的倒影,一时失语。

懂事以来,第一次有人用这般怜惜的语气问他疼不疼。

少顷,傅沉欢只低声道:“赐药与看顾之恩,我必会报答于你。”

黎诺连忙摇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不要这样说,我只想你快些好起来。”

傅沉欢道:“你方才……你实在不该那般。”他语焉不详,声音也轻。

黎诺自然听得懂,白净的小脸慢慢染上红晕,一直红到小巧的耳垂上:“沉欢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我只是想让你喝药,你一直在发烧,我叫不醒你,又怕出事,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给你喂药……我……”

她说不下去,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傅沉欢摇头,“不必道歉,我并非在责问你。”

黎诺追问:“是吗?你不讨厌我碰你么?”

“你这样做委屈自己。”

黎诺很执拗,不得到答案就不安心,“所以到底讨不讨厌?”

她神色有些紧张,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满含期待。

傅沉欢被她看的生出几分无奈。

安王那样作恶多端的人,竟养得出这么个天真单纯的女儿。也许是她从小没有受安王夫妇教养,反而留了本性的淳朴无邪。

善良乖巧,又胸怀广阔,在这泥泞肮脏的京城,是一抹珍贵的亮色。

他沉声,实话道,“不讨厌。”

复又看向黎诺:“但是你……”

“沉欢哥哥,你好像没有刚才烧的那么厉害了。”黎诺与他同时开口,得到他的否认,就敢伸手去摸他额头。

傅沉欢一僵,微微睁大双眸。

黎诺收回手,欢喜地说,“等下药效起来,大概就能退烧了。你刚喝了药应该休息,不要说话了,快些躺下闭眼睡觉。明日我一定带一位大夫进来……对了,如果你觉得疼痛难忍,就吃这个。”

黎诺脸还残余些红晕,从袖口中拿出个小药瓶轻轻放在傅沉欢枕边,随即胡乱道了别吹熄蜡烛后,便低头跑了。

她只给傅沉欢留下一个仓促背影,娇弱单薄,却也温暖明亮。

傅沉欢所有未竟之语全部堵在喉头。

黎诺跑出去很久后,他仍盯着门口,那里漆黑空洞,他却怔忪着没有收回视线。

片刻后才慢慢拾起黎诺留在枕边的小药瓶,未拔开塞子便已闻见清苦的药香,傅沉欢眉心微拧,将瓶中的药丸倒了出来。

晶莹剔透,内含翠丝,这是玉宁丹。

傅沉欢识得此物,聚气养神有绝佳功效,重伤续命亦不在话下。且数量稀少,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寥寥几颗。

如斯珍贵,她竟就这样送予他了。

为什么?

因为……喜欢?

傅沉欢失神片刻,将药丸放回药瓶中妥善封好。

他慢慢抬手,欲将药瓶放回枕底,却在半空中微顿。

黑暗中,他似乎低叹了声,终究是将它缓缓握在手心,闭眼睡去了。

……

“王爷!王爷,”一大早,安王妃急匆匆走进来,见到安王便哭闹,“傅家那个贱种已经来王府两日了,王爷难道还要好吃好喝供着他不成?究竟什么时候让他对我们玉成磕头赔罪,难道要我这王妃之尊亲自去提他吗?”

安王正一脸愁容,见到他眉头皱得更深:“王妃这说的是什么话。本王哪有好吃好喝供着他,这两日可有往他那里送过任何伤药吃食?已经足够作贱他了,出了王府,他在哪里养伤不比这里强上千百倍。”

安王妃依旧不依不饶:“那也不过是这两天罢了!难道王爷能一直不闻不问把他扔在那小偏院自生自灭吗?恕妾身直言,哪怕给他最劣等的汤药、腐坏的饭食,妾身亦觉得不如拿去喂狗。”

“有何不可?本王便先晾他多日。傅沉欢是战场杀伐之人,什么苦没吃过,一息尚存,自能生生不息。”

安王妃咬牙:“但这终究意难平。”

安王心中岂能不知,杀子之仇难道他能轻易咽下去?负手走了两圈,他叹息,“你莫急,皇兄说过,出气便可,不许闹出人命。那傅沉欢不是受伤,是伤残!你可知晓这残字?真把他一路拖到玉成的灵位前,一个不小心弄死了,怎么交代?他到底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功臣。”

安王妃双唇颤抖半晌,连说了两个“好”字,“虽然他没有葬身兽口,这下场却也算解气。妾身可以接着等,好在傅沉欢现在是个废人,直接弄死倒还便宜了他。我们不急,迟早有一天,这些事会渐渐淡去,到时再慢慢拾掇他。”

安王哼了一声:“怕是不能了。”

安王妃眉梢高挑,急道:“什么……王爷此言何意?”

安王长叹一声。

今早刚收到消息,北漠使臣不日便要进京。这使臣来的出其不意,他与皇上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北漠那边听到了什么风声。

毕竟傅沉欢的事情,他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事无绝对,如果北漠知道他们畏惧已久的战神重伤至此,不知心中会打什么主意。

安王妃听对方絮絮说完后,已然冷静许多:“那此事皇上与王爷又是如何看待?”

“皇兄的意思,傅沉欢伤的是腿,又不是脑子,治军能力并未丢失,威慑仍在,”安王沉吟,“再者,他不过是没了半条腿而已。宫中有能人巧匠,据说可以用薄铁制造义肢,只要他还能骑马,应当与以前并无分别。”

“并无分别?”安王妃冷笑两声,眼角带泪沉声悲道,“他是没有分别了!依然是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可我们的玉成就白死了!王爷,请恕妾身多嘴,依妾身之见,此事又何须定要傅沉欢坐镇?北漠既派使臣来访,我们又何必非要打打杀杀,不过几座城池,让与他们便是。若还不满足,再陪嫁一个公主。我们两国联姻交好,岂不比战乱不休要强上许多?若真是如此还一举两得,让那傅沉欢再没什么用处,可任由我们磋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