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玉碎珠沉(四)(第2/4页)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神色骤变。

山峦摇动,地面巨颤,对于本就危如累卵的灵女峰而言,岂非是灭顶之灾?

也不过只是一会儿功夫,灵女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起这样大的变故?

她心急如焚,想要解开阵法,却又毫无头绪。

“轰——”

一声巨响,仿佛九霄雷霆,却从峰峦内而来,如同是一场浩劫的先兆,昭告天地。

峰峦摇动,山石崩飞,轰隆隆中,地崩山摧,脚下也忽然一轻,随着山石一般,轰然陷落!

*

陈缘深用尽全力逃入曜石门后,像是整个人都脱力一般,倚靠在墙壁上,险些站不住、滑落在地上。

他强行撑住,扶着墙壁大口地喘息,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双如死灰般的眼睛。

无悲无喜,无憎无惧,只有枯槁。

陈缘深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他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这是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和家人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被人拐了过来,从此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成为七夜白的花田。

这样的经历或许很惨,可在这里并不稀奇,药人来自神州各地,一生只能种下两朵花,消耗得很快,需要不断补充,陈缘深见过太多和这少年相似的药人,区别只在于少年还活着,而那些药人已经种过了两朵七夜白,都死了。

他亲手种下、也亲手摘下的花。

陈缘深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陈先生,你来了?”少年忽然和他打招呼,“我觉得这株花快要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样?我听他们说这种花开起来很美,我觉得应该也是——毕竟是要命的花,不美一点也对不起我啊?”

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也是罪魁祸首,他是直接种下七夜白的那个人,但这里的药人并不恨他,哪怕是被翁拂嫌恶地称作“最不识相”的药人也只是对他横眉冷对、偶尔几句嘲讽。

相对于翁拂那几个人来说,陈缘深甚至觉得这些药人信任他、依赖他。

只因他会在亲手种下七夜白的时候,露出一点不忍心;只因他和他们说话时仍然好声好气,像在对待一个普通的人而非阶下囚;只因他看起来也身不由己。

多可悲?只是一点完全没有价值的“不忍心”,就能收获友善。

陈缘深无法理解,他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有多脆弱。

面对所有注定要默默被七夜白攫取生机的人,他不忍心去看。

不忍心,所以不看,但还是会给他们种下七夜白。

只凭这样可笑的不忍,他们又凭什么觉得他和翁拂那样的人不一样?

他和翁拂、白飞昙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他用软弱来矫饰残忍。

“这是你第一次种下七夜白,对吧?”陈缘深轻声问少年。

少年点点头。

“疼吗?”陈缘深问,但他其实知道答案。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无数个和少年命运相似的药人身上得到答案。

“还好,就是偶尔觉得浑身发麻,毕竟是有花茎在经脉里生长嘛。”其实少年根本不知道七夜白的生长原理,只是从别的药人那里得到人云亦云的说法,“幸好,没有特别痛苦,死得也挺快的。”

陈缘深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少年这样满不在乎又洒脱,他见过无数在咒骂和绝望里死去的药人,还有更多行尸走肉。

“你还有亲人在找你吧?”他问少年。

少年愣住了,在那双已如死灰般的眼睛里又终于升起一点痛苦。

“那又怎么样呢?”少年说,“就让他们以为我在外面漂泊快活乐不思蜀好了,反正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在乎我。”

陈缘深想,当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被提起的人是否真的在乎他或许不确定,可这个说话的人自己一定非常在乎对方。

他经不住去想那个可能在远方疯狂寻找少年的人,也许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修,也或许是个满脸焦躁的中年男人,寻遍碧落黄泉,也找不到这个被困在峰峦内的人。

这是一种很不妙的联想,陈缘深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能太共情这些药人,哪怕他走进这道曜石门时本就打算解救他们,但帮助并不一定要共情。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怯懦,又有多容易痛苦,药人们的情绪和经历会把他整个人都压垮,最可悲的是他无能为力,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可认知和行为是两回事,即使陈缘深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去联想,那些影像也还是源源不断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连带着很多年里他淡忘的、早已经死去的人一起,把他淹没。

陈缘深用力深吸一口气,“你——”

他还没说什么,少年忽然说,“陈先生,我是不是要开花了?”

少年的嘴巴忽然张得很大很大,几乎像是要把上下牙齿彻底分开一般,不亲眼见证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嘴竟然能张大到这种程度,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在这黑洞洞的深渊里,花枝悠悠地伸了出来,细小的花苞还合拢着,可是没两个呼吸便慢慢绽放开来。

陈缘深又见到了月光。

皎洁的、冰冷的、美到眩目的月光。

从骨鲠和血肉里开出的花。

少年痛苦地身不由主,可眼睛也瞪大了,凝望着这片从他血肉里生出的清辉。

他的手颤抖着,慢慢地伸到少年的面前,像曾经做过千百次的那样,将那朵月光一样的花摘了下来。

少年口中的花枝慢慢收了回去,转眼消失了。

月光也消失,室内重新变得黯淡了,只剩下他掌心的花。

为了防止药人想不开自尽,他们给每个药人戴上了禁制,少年神容枯槁,表情痛苦,像是站不稳一般靠在墙壁上,可目光还落在陈缘深的手上,像是厌恨,又像是好奇——那种人见到奇异宝物时本能的好奇。

陈缘深攥着那朵花,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会儿。

下一瞬,他在少年惊愕的眼神里,如同很多年前、他刚刚接触七夜白、还怀有改良这种奇花的雄心壮志时那样,一把将那朵花塞进了少年的口中。

“走吧。”他说,“回家。”

少年几乎以为陈缘深是在说梦话,“回家?我怎么出去啊?”

陈缘深从怀里掏出一个镜匣。

“这东西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来的。”他说,“只要有这个东西在,翁拂就不能探查到这里的情况,我给你们解开禁制,你们想办法逃吧。”

这个密道被施加了隔绝飞行遁法的阵法,但,都是修士,只要摆脱了禁制的束缚、不被查探到行踪,无论是强行掘开一条峰内的路,还是用上什么土遁术、水遁术,总能逃走的吧?

“我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陈缘深轻声说,“小心点,用力跑,别被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