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五)

盈袖山庄内, 曲不询站在榻边,垂首静静地看了沈如晚许久。

她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沉沉的昏睡中犹有解不开的愁绪。

无论是清醒, 还是沉眠, 对她都是一种折磨。

曲不询伸出手, 拇指抚了抚她的眉心,将那一点蹙眉揉开, 可没多久, 她又慢慢蹙起。

他再次抚过,不厌其烦地化开她紧皱的眉头, 直到她也像是倦了,黛眉舒展着,仍未醒来, 却半晌也没再蹙起。

他慢慢收回手, 脚步无声地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关拢了房门。

邵元康在庭院对面等着他, 一言不发。

曲不询缓缓走了过去。

“沈如晚的伤什么时候能好?”邵元康神色冷淡,半点不客气地问, 不像是面对昔日好友, 倒像是对着一个毫无好感的陌生人。

不过在邵元康眼里,他们也确实是陌生人。

曲不询没直接回答,他看了邵元康一眼,“你找她有事?”

邵元康烦躁地踱了几步,“怎么偏偏就是这时候受伤。”

他皱着眉看曲不询,“半个月内, 她能恢复过来吗?”

曲不询凝神打量了邵元康片刻, 缓缓摇头。

别说半个月恢复过来了, 半个月内能动用神识便已是恢复得极快了,沈如晚想恢复到巅峰时的状态,起码要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邵元康越发焦躁,“黄花菜都凉了。”

曲不询按捺住挑起的眉头。

他太熟悉邵元康了,后者本不是这么急躁的人,除非他当真找沈如晚有什么重要的事。

“你和她先前也见过几面。”他语调平平地问,“那时候没说要找她帮忙,现在却忽然没她不行了?”

邵元康脱口而出,“我也没想到你们一来,灵女峰竟然塌了。”

曲不询不由皱起眉来。

“灵女峰崩塌,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邵元康一怔。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把他心头焦躁暂时冻住。

是了,邵元康想,盈袖是钟神山的山鬼这事,毕竟也算他和钟盈袖这对道侣的秘密,以沈如晚的脾性,决计不会把他人的隐秘透露给旁人的。

只是他原以为,以沈如晚和曲不询的关系,应当会在这保守秘密的范围之外,却没想到沈如晚竟真没和曲不询说。

邵元康沉默下来,一时无话。

“算了。”他重重长叹,“是我和盈袖时运不济……”

言辞之间,颇有意兴阑珊、凄凉萧瑟之感。

曲不询眉头紧锁。

有些话能对沈如晚说,却不能和他说,自然是因为“曲不询”和邵元康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若邵元康当真有什么急事,再去等沈如晚醒来,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多年交情下,曲不询对邵元康的人品和坚持多少还是有些信任的,只恐物是人非、身不由己——譬如陈缘深,本也不是什么恶人,不也困在这钟神山里种了多年的七夜白?

“你的道侣身体不好?”曲不询没追问邵元康想要找沈如晚做什么,反倒忽然问,“反正陈缘深就在附近,你和他也认识,怎么没想过找他买一株七夜白来试试?说不定给你道侣服下就好了。”

邵元康猛然抬起头。

他的脸颊短暂地抽搐了一下,十年过去,邵元康容貌大改,衰老了许多,这样的反应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极度怪异,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曲不询。

曲不询神色半点也没变,平静地望着邵元康,把后者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从他那儿买七夜白?用别人的性命来成全我和盈袖?那我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过了一会儿,邵元康才用一种看破伎俩的眼神,不无轻蔑地说,“你也不必拿七夜白来诈我,我是不会拿别人的命当我的垫脚石的,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不会拿别人的命当垫脚石,不是不会用七夜白。

曲不询目光微微一凝。

他紧紧盯着邵元康的脸,神色沉了下来,语气冷促,“你在自己身上种过七夜白了?”

邵元康的表情忽而僵在脸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着,一遍遍打量着曲不询。

曲不询的心沉到最底。

每当邵元康被说中心事时,总是这副神态,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你是不是傻?这是能拿来随便尝试的事吗?世上有那么多灵草灵丹,你偏要用七夜白来试?”曲不询神色冰冷,压抑着怒气,一个个问题劈头盖脸地丢在邵元康脸上,“邵元康,我可真是小看了你,谁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多情种。”

邵元康自种下七夜白后年年岁岁,也每每为此忐忑,总觉得他厌恶陈缘深等人拿这样邪门的灵草做草菅人命的生意,却又自己种下七夜白,似乎在道义上对不起了谁一般。

可若说后悔,那也是从来没有的,对他来说,能以一朵七夜白稳定盈袖的状态,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故而被曲不询乍然逼问,他有些惭色也就罢了,却没料到曲不询竟然会勃然大怒,对着他好一通冷嘲热讽的数落,直接把邵元康给问懵了,满心恼火。

他和曲不询也没熟到这个份上吧?这人凭什么咄咄逼人啊?

可不知怎么的,从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里,邵元康竟有种极度熟悉的感觉,仿佛一瞬回到了十多年前,他还在蓬山学仙的时候,偶尔做了这样那样的蠢事,被长孙寒恨铁不成钢地痛斥。

邵元康愣愣地看着曲不询,下意识地在后者脸上望了又望,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五官,可眉眼间的神态,却怎么看怎么相似。

“你……”他张张口,还没问出口就觉得自己魔怔了,可还是没忍住,“你到底是谁啊?”

曲不询神色沉沉地看着邵元康。

“你说我是谁?”他皮笑肉不笑般说,“真认不出来了?”

就连这阴阳怪气的架势也像了十成十。

邵元康心惊肉跳,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未免太过荒唐可笑,闭上嘴沉默了片刻。

“老寒?”他小心翼翼地问。

曲不询冷笑一声。

“真不容易。”他说,“我还以为你种花把脑子都种坏了。”

邵元康大声说了句脏话,纯属发泄情绪。

就像是一句还不够似的,他就站在那反反复复地把单调的字节说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会是你啊?”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曲不询,忽然抬手,狠狠地给了后者肩膀上来了一拳,“他大爷的,你小子就在我面前装了这么久是吧?装陌生同门是吧?真有你的,长孙寒!”

曲不询神色微微松了一些。

“对于一个会拿自己去种七夜白的人,我也很难一见面就承认身份。”他不冷不热地说,“谁知道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