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二)
如果向前追溯十年, 沈如晚连梦里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七姐。
沈晴谙身段丰腴高挑,容貌明艳大气,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种气度, 气场相合的顿时便能心生好感, 气场不合的却也会立刻心生厌嫌, 有好感的自然会觉得她爽朗明快,有厌感的则免不了觉得她看起来便脾气骄矜、性格傲慢。
七姐就是这么一个在旁人评价中好坏都很极端的人, 朋友很多, 讨厌她的人也很多,可无论在哪都不会泯然众人。
沈如晚幻想过很多次, 倘若她能再见到沈晴谙,相见时又是什么样的场景,最近一年来这样的幻想尤其多。
可真的与沈晴谙相见了, 她却什么也说不出。
沈晴谙也没说话, 站在几个同样奉命轮巡的蓬山弟子中间,神色辨不分明, 只有那双依稀如故的眼睛里,含着同她一样复杂的情感, 就那么不作声地望着她。
也许也就是这么一眼, 沈如晚不愿再去想什么疑窦、阴谋,蓦然抬步,越过那几个轮巡的弟子,径直冲到沈晴谙的面前,可又忽而顿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那里, 唇瓣微微抿着, 一语不发。
“原来两位师叔是认识的?”拿着玉册的小弟子听见那一声“七姐”, 不明所以,兀自为这旧友重逢欣忭起来了,“真巧啊,我方才还在感慨呢,两位师叔都姓沈,我还以为只是巧合。”
可两位沈师叔谁也没有说话。
她们只是眼神复杂地对望着,仿佛能用目光来代替言语,抵掉多少试探和掩饰。
“好久不见。”沈晴谙终于开口,语气不易察觉的别扭,又故作落落大方。
沈如晚的情绪仿佛就像是被这一句从闸中释放出的涛涛江水,倾泻而出,让她一把握住沈晴谙的手腕,几乎是凑到沈晴谙的鼻尖,“什么好久不见,哪里来的好久不见?你同我装什么装?”
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迸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捧着玉册的小弟子呆呆地望着她,目光在她和沈晴谙间转了又转,尽是小心翼翼的揣摩。
只有沈晴谙猛然偏过头,避开她目光,语气几分叱,“没规没矩的,谁像你这般冲上来的?难道就一刻也等不得?”
多年未见,不解释为何死而复生、当初为何拿七夜白逼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她太急,沈如晚气笑了,扭着沈晴谙颊边一点肉,硬把后者脸扭过来,“我是见了仇人分外眼红,谁寻仇还等得了的?”
沈晴谙顿时不说话了。
沈如晚拧着沈晴谙颊边的软肉,心绪也更复杂起来,指尖的力道不由得松下来,松松地搭在沈晴谙的脸颊上,仿佛轻轻一挥便能拂开。
曲不询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沈如晚不自觉回过头,神色里流露出一二分犹疑。
“这位是你的旧友吗?”曲不询目光在沈晴谙身上一扫,分明听见她喊沈晴谙“七姐”,却只作不知,他若有所思。
沈如晚下意识地挪了半步,遮在曲不询的打量前,挡住了沈晴谙。
“是。”她答得短促,不假思索。
曲不询目光微动,捕捉到方才她下意识的遮掩,露出一点错愕来,紧紧盯着她,在她和沈晴谙之间逡巡,微一挑眉,定定地看着她。
沈如晚眼睫微颤,避开他目光,回过头去看沈晴谙,心绪更难辨,默默地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说,“七姐,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沈晴谙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如晚紧紧盯着她,发觉她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死要面子的脾气,十年光景竟似没一点变化,既熟悉,又难免陌生。
正是太熟悉,才生出一种恍惚感,仿佛十年里只有她在往前走,沈晴谙却好似还停留在原地一般。
“这十年,你过得还好吗?”沈晴谙低声问她。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还好。”她说。
沈晴谙短短地“哦”了一声,又不作声了。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站在那里,听沈晴谙一声“哦”便不再作声,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烦躁,让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浮气躁地开口,“‘哦’又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自己把话说明白些,难道还要我来问你东西南北?怎么十年了一点也没长进,总是端着你的大小姐脾气,要我来哄你?”
她熟悉的沈晴谙只怕一下子就要不高兴起来,和她狠狠吵上一架,沈晴谙是习惯她乖顺温和的,也习惯了替她安排做主,不然当初在沈氏族地也不会想也不想地逼她去种七夜白。
从前沈如晚也习惯了顺着七姐的意思,沈晴谙喜欢张罗做主,她就迁就一些,可十多年不见,沈晴谙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一点也没解释的意思,难道还要她去哄?哪有这样的事?沈如晚再犯贱也不够这样的。
故而沈如晚一面心烦意乱地怼沈晴谙,一面又早在心里做好沈晴谙脾气发作的准备,她也没想好到时是和沈晴谙针尖对麦芒地耗费彼此的精力,还是如先前一样退一步。
可沈晴谙竟然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一般,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瞳黑白分明,露出这辈子都没露出过的呆呆的神情来,“……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沈如晚的心忽而一沉。
——沈晴谙到死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沈如晚一时怔住了,到唇边的话又咽回喉咙口,霎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没和沈晴谙吵起来,沈晴谙也没再端着那副臭脾气,可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庆幸,不知怎么的心头一阵冰凉,好似失去了什么,这辈子也捡不回来了。
“哦。”她于是也很短促地应了一声,忽而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只说一个“哦”,实在是除了这个字无话可说。
可就这么僵持着并不是办法,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那你说吧,这些年都在哪,做了些什么?”
沈晴谙像是临考的弟子被问及了先前背过的考题一般,又重新行云流水地说起来,“当初在族地里,我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气息奄奄,所以清点时误把我当作陨落了。后来我在被送去焚化前又有了气息,就被救下了,修养了很长时间,昏迷不醒,情况很是凶险,故而掌教也没告诉你我还活着。”
“这两年我终于醒了,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行走于人前,一直想去找你,可是你早就离开蓬山了,让人找不到。”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听着,并不质疑,只是默默地点着头,偶尔问一句,“你当初受重伤,是我做的吗?”
沈晴谙停顿了一下才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如晚也不搭话,只是默默地一下下点着头。
“七姐,不管怎么样,能再见到你,我都很高兴。”沈如晚到所有话锋都消散时,才抬起头来,神情平静,没有一点表情,很轻微地勾起唇角,才露出一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