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沈琢听闻沈青叶与沈青梧有约,便决定跟着沈青叶一同见这个妹妹。

沈青梧离开沈家那么多年,回到东京又过了十几天,既不理会沈家人,也不回复一些故人的帖子。无论是对沈青叶还是对沈琢,她都一视同仁。

在伤心之余,沈琢很心疼这个妹妹。

他搜罗许多自己听说或认识的东京好儿郎的肖像,希望沈青梧能觅得良婿,忘掉张行简。他不希望沈青梧常年不归家,同样不希望因为一个张行简,青梧与青叶再无往来。

可是,他搜集了这么多画像,沈青梧却反应平平,甚至有一丝愠怒。

沈琢说:“青梧,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希望看到你幸福,不希望你受伤。”

沈青梧反问:“我哪里不幸福,哪里受伤了?我胳膊断了还是眼睛瞎了,让兄长表现得这么伤怀?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由你们给我相看男人?”

她少言寡语,但一开口从来都很不客气。

三年不见,沈琢一时没适应沈青梧的锐利。

桌上的几卷画被风吹得干而冷,画轴滚了滚,一室冷寂。

沈青叶在旁调节气氛,轻轻柔柔:“堂姐,堂兄只是想你开心些。世上大好儿郎多的是,我与堂兄一样希望姐姐能过得快意些。”

她犹豫一下,说:“张三郎……”

她想说张行简不适合姐姐,但是身为张行简的未婚妻,她这样说,会让姐姐觉得她是出于对张行简的爱恋才如此。她还想说自己与张行简不是姐姐想的那么亲密,但是这样岂不是助长姐姐继续深恋那人?

沈青叶踟蹰间,倒是沈青梧淡声:“不必与我说张行简。”

半晌,沈青叶轻声:“不管姐姐如何想,我总要说清楚一些事。我与张三郎……不过是维持着面子,互利互惠罢了。他受家族期待,他姐姐对他十分紧张。

“我起初与他定亲,十分伤心。因我想念姐姐,更恼自己误了姐姐,我不情愿与他定亲……那日,我在城楼上送姐姐走后,绝食以抗。”

沈青梧抬目,看着沈青叶,听她讲当年的事——

那时候,刚到沈家就经历这样丑陋真相的沈青叶万念俱寂,不成熟的她无法对抗家族,只想着她不能做恶人。

若是沈家因此放弃她,她早早去陪已逝的父母也没什么。

是张行简找到她,与她谈条件。他说给他些时间,他来解决这个问题。沈青叶若是不愿嫁他,他日后会给她自由,也不会让她被沈家责备。

那个郎君温和:“我来做这个恶人。”

此时此刻,沈青梧目光闪烁,微阖目。她可以想象的到张行简说这话时,面上那心不在焉的笑。

沈青叶垂着眼:“他弱冠之龄,想振兴家族,总要些时间。我与他便是互相帮忙——有时是他帮我出门,有时是我在他姐姐面前充作好弟媳,让他姐姐对他放心。”

沈琢在旁已经听得目瞪口呆,震惊看着沈青叶。

这个羸弱又乖顺的堂妹,心中有着这样的主意,沈家恐怕没人知道。

沈青叶问:“姐姐,你从我们这种关系上,能看出什么?”

沈青梧回答:“……你因我而愧疚,不想与他成亲。他态度倒是可有可无?”

沈青叶摇头。

她说:“姐姐,这种交易透露出一些东西——张三郎将家族利益看得比一切都重,将婚姻当作儿戏,将男女情爱视同玩乐。

“他才貌品行都不缺,张二娘子倾尽所有教导他,他确实是东京城那轮挂在天上不可侵犯的月亮。但是月亮是冷的,是不会对任何人多看一眼的。”

她睫毛微颤:“对我如此,对姐姐……应当亦然。”

沈青梧出了一会儿神,说:“我当年发誓是真的。”

沈青叶一怔。

沈青梧帮他们回忆:“我若嫁他,天打雷劈。”

沈青叶手扶住桌,颤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逼着你说这个……”

气氛僵冷中,沈琢插进来:“青梧,你还是看看兄长给你挑的这些大好儿郎吧?”

沈青梧刷地站起来。

沈琢和沈青叶都一怔。

沈青梧看也不看那些画像,只问他们:“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一个因为男人而伤心欲绝的怨妇,离开男人就活不了,我必须要找一个男人的替代品,来忘掉那个人。不然我就会一直过得不快乐?”

沈青梧:“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从来没有你们说的那种情绪。”

沈琢欲言又止,沈青叶则若有所思。

他们看着沈青梧,听沈青梧问:“在你们眼中,沈青梧是什么样的人?”

沈青梧问:“你们觉得,沈青梧是怎样的?是奇怪的,不可理喻的,一堆缺点的,需要纠错的,需要拯救的?还是骄傲的,任性的,自满的,疯癫的?

“你们怎么看待沈青梧?”

——你们怎么看待和你们都不一样的沈青梧?怎么看待总是被人批评的沈青梧?

高贵的世家子女,怎么看待那或被抛弃或被怜惜的蝼蚁凡尘?

他们答不出来。

沈琢吞吞吐吐:“无论你怎样,你总是我妹妹。我是希望你幸福,你若是不喜欢,兄长便不这样了……”

沈青梧冷淡:“兄长现在觉得我很尖锐是吗?”

沈青梧再问:“我说我不想嫁张行简你们不信,说我不想找张行简的替代品你们觉得我放不下,说我不想嫁人你们觉得奇怪……我什么都不说,你们担心;我说了,你们怀疑。

“这就是我不想和你们见面的原因。”

沈青叶道:“我会努力去思考姐姐这些话……但我以为,姐姐不回我与兄长的请帖,不愿见我们,不只是这个原因。

“姐姐是否因为我们当年帮不了你,而对我们很失望呢?”

她眼中有些泪意。

沈青梧回答:“不是。”

她侧过头,不经意地看到阁楼下,张行简与长林、杨肃站在一起。

沈青梧想,对谁都不在意的月亮,怎么看待沈青梧呢?月亮怎么看待不被月光照到的人呢?

张行简忽有所感,隔着星火,向上方望来。圆月在天,白袍飞扬,他如渊之清,如玉之洁。

火光在二人面上游离,幽静、跳跃。月光如铺下的薄霜。

阁楼上的沈青梧,眼睛看着那个郎君,口上回答沈青叶:“我只是终于明白,我与你们不一样。不一样的人,其实不适合整日待在一起。”

沈琢:“哪里不一样?”

沈青梧:“兄长是沈夫人的亲生儿子,不管做出什么事,夫人只会说我,不会怪兄长。青叶是已逝大英雄的女儿,父母皆亡,沈家把她接来,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世人会审度沈家是怎么对青叶的。

“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你们在被光能照到的地方,我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