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托比亚斯 噩耗
伊芙琳用拇指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我们并肩站着,看着窗外的雪花飞舞,有雪花落在外面的窗沿上,在角落处堆积了起来。冻得麻木的双手慢慢恢复了知觉。我盯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觉得一切又重新开始,而这一次,世界会变得更好。“我可以用无线电跟马库斯取得联系,找个时间商讨和平协议,”伊芙琳说,“他应该会答应,不然就有点蠢了。”“等一下,我给了别人一个承诺,得去兑现了。”我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她的肩头,本以为她的微笑中会出现紧张,可我没看出。
心中有一丝愧疚隐隐浮动。我来这儿不是让她为我而放下武器,也不是让她为了我放弃她努力争取到的一切,可话又说回来,我来这里根本就不是给她选择的。我想翠丝说得对——二者相害取其轻,你做的那个选择要能够挽救你爱的人。我若把记忆血清给了她,那不是救她,而是毁了她。
皮特在走廊中倚墙坐着。看我靠过来,他抬头看着我,深色的头发被融化的雪浸湿,贴在额头上。“你重置了她?”他问。“没。”我道。
“就知道你没这个胆量。”“这和有没有胆量没什么关系。算了。无所谓了。”我摇了摇头,举着那瓶记忆血清,“你确定你还想要这个吗?”他点头。“你知道,不喝这血清你也可以学会改变,也可以做出积极的决定,过上更好的日子。”“是啊,你说得没错,可我不会那么做的,咱们俩都清楚。”他说得没错,我心里头很明白。我知道改变很难很难,而且很缓慢;我也知道,改变是一个长期的进程,需要一天天连续不断的努力,直到最后连究竟是何时开始的都不记得了。他太害怕,怕自己坚持不下去,怕自己会蹉跎掉那些日子,怕自己变得比现在还要糟糕。我懂得那种感受——我知道惧怕自己是怎样的滋味。
我让他坐在一节沙发上,询问当他的记忆如烟般消失后,他想让我告诉他些什么。他没有吭声,只是连连摇头。什么都不要。他不想留下一丁点记忆。
皮特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瓶子,拧开盖子,瓶子中的液体晃晃悠悠,险些洒出瓶口。他把瓶子凑近鼻翼,小心地嗅了嗅。“我该喝多少?”他问。我觉得我听到他的牙齿在打战。“喝多少没有什么关系吧。”我说。“好吧。那个……看我的。”他对着灯光举起瓶子,似在和我干杯。他把瓶子凑到唇边。我说:“要勇敢。”他咽了下去。就这样,我看着皮特在我眼前消失。
室外的空气冷冽如冰。
“喂!皮特!”我大吼着,呼出的气瞬间变成水雾。
皮特站在博学派总部的入口处,看上去一无所知。自他喝了血清后,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告诉他十遍了,可我再喊“皮特”时,他还是一脸茫然地扬起眉毛,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马修说过,喝过记忆血清的人在一段时间内都会缺乏判断力,可直至现在,我才知道“缺乏判断力”原来就是傻的意思。
我轻叹口气道:“是啊,是你!天哪,第十一遍了!快点,走了。”
我原本以为,等我看见喝下记忆血清的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拿黄油刀戳瞎爱德华眼睛的新生,依旧是那个想要杀死我女朋友的男生,我依旧能看到自我认识他后他做过的一切坏事。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比我想象中更容易看出。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又圆又大,神情还是一样的无辜,可不同的是,现在我相信他无辜。
我和伊芙琳并肩走在路上,皮特在我们身后挪着步子。雪已停,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鞋子踩在地上会发出咯吱声。
我们慢步走到千禧公园,那尊巨大的利马豆雕塑反射着月光,接着我们走下一段台阶,伊芙琳用手抓着我的胳膊肘来保持平衡。马上就要见到父亲,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样心绪不安,不知道她是否每次见到他都会紧张。
台阶的尽头有一个露天的亭子,亭子两头立着两个方形玻璃柱,每个柱子都有三个我那么高。我们告诉马库斯和约翰娜在这儿碰头——双方都携带着枪支,很现实,也很公平。
他们两人已等在了那里。约翰娜没有带枪,马库斯举枪对着伊芙琳,我也举起伊芙琳给我的枪对准他,以防不测。我看着他的头骨轮廓,又看着他鹰钩鼻的曲线。
“托比亚斯!”约翰娜叫道。她穿了一件友好派的红色外套,上面落了一层雪花:“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是来阻止你们互相残杀的,真没想到你还拿着枪。”我冲她的口袋点点头,口袋中隐约凸出枪的轮廓。“和平有时需要用极端的方法来实现,”约翰娜说,“想必你也赞同吧。”“我们来这儿不是闲聊的,”马库斯看着伊芙琳说,“你说你想和我们谈什么协议。”
过去的几星期从他身上掠去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下垂,长出了深紫色的眼圈。恍惚间,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我又想起恐惧情境中自己的倒影,想起当时的我看着他的肌肤像皮疹一样一寸一寸地覆盖在我身上,是多么的恐惧。我隐隐有些不安,害怕自己会变成他,即使在这个时刻,有母亲站在我身边,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和他谈判,我的心还是有些不安,这可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事。
可我觉得我此刻不再害怕了。
“对,”伊芙琳道,“有几条我方和贵方都需要同意的条款,对你们绝不失公平。贵方若接受我方条款,我会交出我方除防身所需之外的所有武器。我也会离开城市,永世不会返回。”
马库斯大笑起来,不知这笑声是嘲讽的笑,还是不相信的笑。他这个人太高傲,同时又太多疑。“让她说完。”约翰娜轻声道,说着还把手塞进了袖子里。伊芙琳补充道:“贵方必须应允以下条款:不得攻击或控制城市;不得阻止想离开这座城市到外面开始新生活的人踏出城市围栏;给予留在城市生活的民众投票权;投票选出新领导和新的社会制度。最重要的一条是,马库斯,你从此将不允许担任领导。”
最后一条算是和平协议中唯一纯属私人问题的条款。母亲说,她绝不允许马库斯欺骗更多的人去盲目追随他,我没有跟她争论。
约翰娜扬起眉毛。今天她两侧的头发都拢到耳后,脸上的疤痕全部露出。我觉得她这样看起来更好一些——她不用头发遮住真正的自己时,整个人也显得更强。
“不同意。”马库斯道,“我就是这些人的领袖。”“马库斯!”约翰娜嗔道。他没有理她,继续道:“伊芙琳,你不能因为你对我有个人偏见就来决定我能不能做他们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