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2/2页)

秦玄策轻轻地叹息,最后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以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和缱绻,吻了她。而后,起身离开。

……

阿檀在那里躺了大半天,中间的时候,小丫鬟进来问了两次,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后来,刺史府上的老嬷嬷过于担心了,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终于把她吓得生生从床上挺了起来。

到稍微能走动的时候,她不顾阻拦,执意出去了。

今天与往日不同,街道都空了,凡是壮年男子皆已入伍,老弱妇孺们闭紧门户,躲藏在家中。

阿檀撞撞跌跌的,独自穿过空荡荡的街市。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玄甲军的士兵,按照大将军的吩咐,一旦到了最后关头,就把苏娘子捆起来,直接扛到严刺史城南别院的地窖中去。

凉州城中剩余七万多兵马,一半已随秦玄策出城,一半集结在北城门,挽弓持刀,严阵以待,以应对最坏的局势。

阿檀到了北城门,绕过列阵的士兵们,偷偷找了城墙边上找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靠在那里。

耳朵贴在城墙上,隔着厚厚的砖石,她听见了外面震天的杀声。马蹄踏破原野,士兵呐喊拼杀,刀剑金石交鸣,无数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宛如沸腾一般,翻滚、汹涌,直冲云霄。

不要紧,她不怕的,什么都不怕,阿檀对自己这么说着,把脸贴在冰冷的城墙上,安静地等待着。

……

凉州城外,平原阔野。

天空之上,乌云黑压压地垂着,天色阴沉而压抑,连风都凝固住了。而天空之下,战马在奔驰、在嘶鸣,刀剑的寒光在血水中迸裂,喧嚣震天。

秦玄策握紧了手中的银枪,那上面染了太多的血,变得黏腻潮湿,随着他的开阖挥舞,洒开一大片血水。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冰冷而刚硬。

野蛮的突厥人如同黑色的潮水,密密麻麻地冲过来,仿佛是饥饿的狼群试图撕咬猛虎,但没有人可以阻挡秦玄策的铁蹄,他手中的银枪如同风火奔涌,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横扫前方,率着麾下骑兵所向披靡。

这一支奇袭的骑兵,前锋是长安来的玄甲军,中阵及后卫都是凉州军中精锐,秦玄策领头阵,前队以劲弩射杀冲击后,迅速迂回,中后两卫铁盾长戈跟进,在统帅的号令下,轮番交替,此阵名为“车悬”,以车轮状旋转推进,绞杀敌军。

平地起了一阵狂风,乌云翻滚着,沉闷的雷鸣从天边滚滚而来。

战场的中央,是突厥人的金红王旗,倏然在风中猎猎张扬,那是东突厥之王,瀚海可汗所在。

秦玄策的目中闪过冷酷的煞气,银枪“刷”的指向那王旗所在之处。

他身居骠骑大将军之位,不但有强悍精湛的武技,更兼运筹帷幄的谋略,在沥血拼杀中,依旧能够敏锐地审度战局,指挥这支骑兵冲杀突破。不断有骑士和战马倒下,被踩成烂泥,但在千军万马之中,这个阵列仍然坚定地向前推移,朝着战场中央杀去。

突厥人久久无法突破这个阵列,焦躁起来,他们军中响起了大声的呼喝和尖锐的哨声,随之,四匹战马奔驰而来,马上几员武将高猛魁梧,披挂重甲,显然是突厥军中高位将领,他们咆哮着,朝秦玄策杀了过来。

长斧、铁锤、大刀、方天画戟,齐齐兜头劈来,风声历历。

秦玄策大喝一声,悍然迎上,银枪一横,兵刃相交,火花四溅。

后方凉州的城楼上陡然响起了战鼓的声音,沉重而急促,一声紧胜一声,轰轰隆隆,与雷鸣声相互交错,天地如擂鼓,风卷狂沙,群山应和。

秦玄策没有回头,他踏鼓声前行,身后是他要守护的那座城、和他要守护的姑娘,无论如何,不能回头。

他想起离开时,她流着眼泪望着他,她生得那么美,她的眼泪足以令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心软。

她说,如果他回不去了,她要忘了他,要嫁给别的男人了。

秦玄策的心中有火焰在焚烧,烧得浑身的血都在翻滚,他恶狠狠地想着,那不能!绝对不许!他就是腿断掉了、血流干了,也要爬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告诉她,绝对不许!

轰然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银枪飞旋而出,挟带着千钧之势,寒光切开电闪雷鸣,雨水和血水一起飞溅。

……

阿檀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城墙边,任凭大雨淋湿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身体,浑身都是水,但她仿佛一点都没感觉到,只是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城门的方向、固执地等待着。

等待一个人。

风声、雷声、雨水,还有城楼上不知是谁敲响的战鼓声,这天地间充斥了种种声响,沸沸扬扬。

那声音震得阿檀很难受,心一下一下剧烈地跳着,好像跳到嗓子眼了,想要吐出来,她紧紧地抓住了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几乎不能呼吸。

他会回来吗?

太坏了,问了那么多次,却始终不肯回答她。

她咬住了嘴唇,气鼓鼓的。

一会儿地想着,如果他不回来,她就真的忘掉这个人,找别的男人嫁了,再也不要记起他,气死他。一会儿又想着,如果他不回来,她就一头撞死在城墙上,可惜他给了那么多嫁妆,生生地浪费了。

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她觉得有两行温热的水从脸颊不停地流下,但混合在雨中,很快变得冰冷。

时间像是一根弦,被拉得很长很长,完全看不到尽头。

坐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天都渐渐开始暗了下来,不,其实天本来就一直是暗的。

突然,城楼上了望的士兵发出大声的呼喊。但是,风太大、雨也太大,阿檀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聚集在城门的军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两个人奔了出去,远远地看过去,好像是严刺史和薛都督。

阿檀“蹭”地一下,想要跳起来,但她坐得太久了,腿都麻了,不但没有起身,反而“叭嗒”一下,狼狈地跌在地上。

没事,反正也没人看见、反正身上都已经湿透了,阿檀一声不吭,手脚并用,努力爬了起来。

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一骑从城外飞奔而来,马上的骑士跳了下来,跪倒在雨水里,仰面朝天,疯狂地大喊着什么。

阿檀还是听不清楚。

但那不是秦玄策。

他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