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抵达
拆线没两天,俞锐就出院了。
恢复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在身体还没完全养好之前,不止是顾翌安,连沈梅英都不同意他急着回去上班。
最近医院的工作强度大。
俞锐不在,脑瘤组的择期手术都排到了一个月以后。
这段日子,顾翌安既要兼顾神外的手术跟门诊,同时还要跟进COT103项目的最新进展,主持各项大小会议,每天忙到半夜才能回去。
五月将近,天气也日渐炎热。
到家又是凌晨,杏林苑家家户户早已入眠,连昏暗的路灯都被笼罩在漆黑的寂静当中。
迈上六楼,顾翌安开门的时候,只玄关亮着一盏冷白的壁灯,客厅没人,卫生间隐约可见空旷的水声。
换上拖鞋,束缚在颈间的领带解了,西服外套也挂上衣帽钩,顾翌安解着袖扣走过去。
门是关的,磨砂质地的门面上蒙着厚厚一层水汽。
浴室隔间的花洒开着,热汽从地面缓慢蒸腾,逼仄的空间里很快便水雾弥漫,连玻璃镜面都氤氲起细密的水珠。
住院近一个月,俞锐就没洗过澡,每天只能用热毛巾擦身,忍这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稍稍动一下就感觉浑身又痒又难受。
他躬身站在洗手台前,衣服刚脱一半准备洗澡,顾翌安拧动门把进来,翻折起衬衣袖子说:“我帮你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俞锐往后一缩,从衣服下摆里钻出来,袖子还卡在两条胳膊上。
顾翌安没应,径直伸手帮他把衣服脱了,丢进旁边脏衣篓,然后摘下毛巾,头偏向浴室,示意他先进。
表情稍显犹疑,俞锐顿了顿,之后才脱掉裤子进去。
头顶暖黄色灯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乍眼看去宽窄不一的疤痕遍布全身,不细看都找不出几块完好的地方。
这些伤都是滚下山时被刮蹭出来的。
虽然看着像是都好得差不多了,但黑红色血痂还没掉,从前胸、后背、腰腹,再到大腿膝盖,哪里都有。
俞锐倒不是真的不愿意让顾翌安帮忙。他只是不想让顾翌安一遍再一遍地面对他这些横纵不一,凹凸斑驳的伤口。
他知道顾翌安早早就看过了。
但他也知道,无论看过多少次,顾翌安每次面对这些伤还是会疼,很疼很疼。
洗澡的时候,谁都没说话。
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湿热的潮汽盈满逼仄的空间,视野因眼睫挂上的水珠变得迷离,也变得模糊不清。
明明看不真切,俞锐却一直注视着顾翌安,仔细认真到甚至连顾翌安一丝眉宇微蹙,睫毛轻颤的变化都不肯放过。
但顾翌安始终很平静,动作放得很轻,也很温柔。
他背光面向俞锐,脸部轮廓被身后茸茸的水雾和光晕勾出半明半暗的侧面,线条干净利落,带着极强的冷硬感。
俞锐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偏又找不到机会。
洗完澡出来,回到卧室。
顾翌安打开床头灯,将亮度调到最暗,转身要走,俞锐擦着头,单腿跪在床上,另只手拉住他:“都这么晚了,翌哥你还不打算睡吗?”
“我再去收拾一下,你先睡吧。”顾翌安顺势在他腰上搂了一把,啄吻着他的耳朵说。
虚掩的缝隙之间,人影和光影双双消失,俞锐盯着缓慢轻阖的房门,握着毛巾的手垂落在下来,低声叹了口气。
陈放说的没错。
他们俩人的个性都太要强了,负面的情绪总是不习惯也不擅长去表达,遇到事儿了总喜欢闷着,要么是思前想后顾虑太多,要么下意识总想自己一个人扛。
看似相识相恋多年,如今也都三十好几了。
可事实上,他俩在感情方面一直毫无累积,只局限在彼此身上,也只停留在青葱时期无忧无虑的大学校园里。
以至于在后来接二连三的种种变故中,俞锐只想着推开顾翌安,从未想过要和顾翌安一起承担,共同面对。
他隐瞒分手原因,独自沉默守候的这十年,同时也是顾翌安忍痛放手,苦苦期盼他转身,且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十年。
到底是该清醒着痛,还是该麻木的活。
俞锐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根本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给过顾翌安,就已经擅自替对方作出决定。
所以无论是不明真相的那些年,还是得知全部事实以后,顾翌安心里所承受的煎熬一点都不比他少,甚至过得比他更苦也更累。
十年好像不过弹指一挥间。
日升月落,春去秋回。
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谁的悲喜短暂停滞,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来往行人永远神色匆匆,街道两旁的枯枝败叶只需一阵疾风便席卷落地。
时间来去匆忙,握不住的太多了,求而不得的太多了。
作为医生,俞锐每天在医院里见证着无数人生死离别,有些甚至仓促到来不及亲口说一声再见。
别说重新走回彼此身边有多不容易,单就这次医援事故而言,能够侥幸死里逃生,并且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俞锐既感到无比的庆幸,同时也常在突如其来的后怕中辗转难眠。
不知何时睡着的。
醒来时,天还将亮未亮,俞锐看眼身旁的顾翌安,半晌后掀开被子,独自起身去了露台。
夜幕还未褪尽,风吹着有点凉,他就着微弱的晨光和影绰的路灯静默出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视野前方是熟悉的医大。
晨间白雾四起,医大双子塔楼掩映其中,若隐若现,笔直延展的杏林路上,茂盛苍翠的绿意也只露出冰山一角。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玻璃门被推开。
顾翌安停在身后把人圈进怀里,后背贴上大片暖意,俞锐怔然收回眼,低声问:“怎么起来了?”
“醒了看你没在。”顾翌安说。
耳边是轻吟的呼吸声,脸被风吹得冰凉,顾翌安温热的吐息沿着俞锐耳朵四处流窜,瞬间像是连骨头都酥软起来。
俞锐享受地眯了眯眼。
他缓缓转身,凝眸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顾翌安揉捏着眉心,并未否认,而是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
屋里屋外没开灯,头顶天空也泛着青黑,周围光线并不太好,但距离很近,加上顾翌安皮肤本就偏白。
于是,俞锐盯着他眼底两片青黑,眉宇迅速往里收紧,心疼溢于言表,霎时写满整张脸。
嘴唇翕动,俞锐酝酿半天:“翌哥...”
“嗯?”回声很轻,尾音淡淡上扬。
“放哥前两天跟我说,”顿在这里,俞锐嗤笑出一声,“说我们俩最大的问题就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顾翌安神色没变,俞锐平缓着语气又道:“他还说,我们也许因为太爱,反而变得不会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