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金石开

辰时将近, 粥厂格外繁忙。

偌大个木棚炊烟袅袅,官吏与将士如火如荼。

官兵之外, 还有两道纤细的身影, 一者环臂凝定,一者徘徊逡巡。

阿萝攥着手,来回踱步,紫袂翩跹如蝶。

在她面前, 街道静寂而空荡, 被燕南军修葺平整, 将受灾民充盈;在她身后,则是炉火正燃的明灶, 粥面翻腾,漫开清甜的米香。

陶缸、木勺、若干名帮手……

一切准备就绪。阿萝提息,又舒, 脑袋空空如也。

先前来时, 她还在思考郑雁声的话,而今时辰临近,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笃笃。”足音匆忙。

正徘徊间, 一声铜锣忽然敲响。

“咣!”

阿萝的步伐顿时一停。

“别怕。”郑雁声自后宽慰道, “我会帮你的。”

阿萝没有回头,轻声道:“不打紧。”

“我自己可以的。”

言罢,她在陶缸前站定,面向悠长的街道,默默等候。

不多时, 人影缓缓浮现。灾民们衣衫褴褛、结伴前行, 手持木碗, 受官员招呼、张罗, 排成队列,向施粥处鱼贯而来。

阿萝按下局促,望向队列前端,与领头人远远相视。

——对方的面孔有些眼熟。

她依稀记得,在与辛朗前往孙府那日,此人似曾对她恶语相向。

很快,不妙的预感得到应验。

队列徐徐接近,与明灶尚距几步之遥,忽然停滞不前。为首的大汉抬起手臂,指向阿萝,扯开嗓子,炸出了第一道喧哗。

“我认得她!那女子是巫人!”

话语掷地,人群静默瞬息,窃窃私语转瞬如潮。

“这儿是粥厂,为何会有巫人?”

“咱们翼州人饿着肚子,还要管巫人饱饭?”

“巫人站在粥旁,可别落灰进去!”

前排人说着,后排人不知原委,只捉到腹饿、巫人等字眼,立时躁动起来。在场官吏见状,连忙横臂,堵住攒动的百姓。

一时间,人群嗡嗡闹闹,场面骚乱难言。

阿萝亲眼目睹,思绪纠缠如麻。

旁人的目光交错涌来,顷刻淹没了她。

她能感觉到,官吏在看她,越族百姓在看她,身后的郑雁声在看她……甚至连她自己,也像脱开魂魄、悬浮半空,静静旁观着此情此景。

该怎么办?之前想过对策,为何统统记不得了?

阿萝心里发憷,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咚。”

后腰猝然一疼。阿萝撞上了身后的陶缸。

官吏受梁世忠命令,只待她吩咐,此时未得指令,自然不敢擅动。郑雁声见状,颦起黛眉,忙要搀她,却被人回手按住。

借着这股疼痛,阿萝调整情绪,稳住身形,迎上众人的注视。

“请诸位静一静,容我道明原委!”

时至今日,她的越语已字正腔圆,乍一听去,竟与寻常越人无异。

许是被语言拉近距离,灾民的议论声逐渐平息。

阿萝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静寂,众人眼中的警惕分毫未减。

她忖过须臾,找回了先前的腹稿:“我名唤蒙萝,来自巫疆蒙寨,于回乡途中经过翼州,见此处遭遇水害,便留下帮忙。”

“帮忙?”人群中蹿出一声冷笑。

“你巫族靠谁过活、是何身份,自己不晓得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沸反盈天。

“说得对!”

“咱们越人何处求着你了?”

阿萝的手指攥了又开。她凝定心神,只抬声道:“我是巫族的医者!”

——话音刚落,喧闹声霎时熄灭。

越人虽然不喜巫人,却对巫医分外重视。是以灾民听得阿萝身份,不禁词穷理亏。

阿萝扳回一城,不敢松懈。她探掌入怀,取出一枚小巧的木雕,向众人展示。

众灾民顺势望去,见木雕精致、细长,形似山杏叶片,纹有一行越文小字,痕迹不算清晰。

有人眼尖,将这物件辨识出来——

“是仁医会的信物!”

阿萝抬起双眸,对入无数道视线,心间笃定更甚。

她道:“信物为证,虽然历时尚短,但我确实列名于仁医会中。”

在巫越两境,仁医会久负盛名,常有民医义诊,为平民解性命之忧。翼州城内,不乏有人曾受恩情,听见仁医会的名头,一时更不敢多言。

阿萝又续道:“翼州城初受涝灾,正该重建家园、严防瘟疫。”

“病害当前,人命关天,不分越巫之别。我煎制了避瘟的汤药,只需膳前连服三日,便能补气固卫、免于时疫,不受秽浊所侵。”

她边说,边回身,小手向陶缸轻轻一摆,引众人侧目。

灾民们左顾右盼,时而观察陶缸,时而打量阿萝,频频交头接耳。质疑与揣测接连涌现,织成大网,将阿萝笼罩其中。

半晌过去,终于有人道:“你这汤药……都煮了什么东西?”

“耗子、蜘蛛,还是蟾蜍、毒蛇?”

阿萝闻言哑然,只想今日未携阿莱同行,委实是正确的决策。

“没有这些东西。”她道。

“只用了寻常药材,如苍术、远志、车前子、百叶等。”

“巫越虽为两族,但医术有所重叠。这一剂复方,早现于越书《救生谈疫》,亦在巫简《说药》中存有记载。各位不信,可自行查阅。”

至此,其间道理已明了非常。众人面面相觑,再无质疑之声。

阿萝垂首,收回木雕,气息愈加紧凝。

成功近在咫尺。只要有人信她、愿意首开先河,施药便有希望顺利进行。

她捏紧手指,盼候人群回应。

可时间点滴流淌,场面始终默如死水,不见半点波澜。

眸光周游间,许多双眼睛撞上阿萝,见她神色真诚,仍将信将疑,未曾迈出一步。

阿萝焦急又踯躅,想再说些什么,却没了头绪。

为了今日,她作过许多准备。巫医、仁医会也好,药方、古籍也罢,凡是她能想到的,均已毫无保留、尽数袒于人前。

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德卿说,她在做对的事。她也相信自己在做对的事。可既然如此,为何无人与她同路?

——或许,并非无人与她同路。

只见队列倏而一颤,灾民如梦初醒,竞相跪伏下来。

烈光之下,松般的颀影锐而冷峭,受金光勾勒、暑风拂动,袍角烈烈卷鼓,绽开似龙的蟒纹。

“肃王殿下亲临!”

传来的颂声一浪高过一浪。

“参见肃王殿下!”

阿萝抬眸,与来人视线相错,自他凤眸之间,捕到一缕薄笑。

她从未想过魏玘会来,不由怔在原地。

可事实是,魏玘受官员追随,走过众人的跪拜,在陶缸前站定,正向她微微躬身,口吻恭敬而郑重:“敢问先生,此药可否予本王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