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壤别

话音刚落, 川连一手按剑,横身上前, 将李诵生生阻隔。

可他心里知道, 自己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东宫侍臣乃系太子膀臂,奉储命而来,凌驾于肃王扈从之上,非他所能撼动。

比起川连, 阿萝反而更为冷静。她掀起眼帘, 望向李诵, 眸光岿然不移。

她对太子的邀约并不意外,因她早已知晓, 欲与魏玘为伴,她势必要面对他的敌人。

不过,眼下时机不巧。蛊乱蔓延滋生, 情势刻不容缓, 她尚未知会魏玘、便要随李诵入宫,只得由川连代为转述。

阿萝道:“我知晓了。”

“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可否稍等片刻,容我和川连说几句话?”

李诵听罢, 皱起眉头, 转瞬又作笑面。

他道:“娘子此举恐怕不妥吧?太子殿下尊贵如是,娘子是想殿下等您到几时?”

阿萝听出他意思,眨眸道:“放心,不久。”

“几句话罢了,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她顿了顿, 唇角微翘, 又道:“太子殿下尊贵如是, 想必定有容人之能, 不会这样小气吧?”

李诵脸色一变,被噎得无法反驳,只得干笑两声、拱手退开。

“还请娘子从速。”

阿萝不理他,招来川连,与人附耳交代。

说话时,她自余光里发觉,车边的李诵眼神闪烁、抻颈抬颌,向二人频频侧目,显然对他们的谈话有所忌惮。

她感到好笑,与人嘱咐过后,便挽裙,来到李诵面前。

“走吧。”她坦然道。

“如您所愿,别让太子殿下久等。”

……

东宫内,金廊寂寥,香烟缭绕。

阿萝跟随李诵,穿过朱门,来到正殿之前。

沿途所见,宫人无不低眉垂首,将足音压得轻微。是以四下静冷非常,越了这方红墙,似也将凡世的烟火阻挡在外。

静默等候一阵,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阿萝受李诵示意,走入其间,跪于殿下,与前方有屏风相隔。

屏风之上,绢帛流光,恰于金凤纹绣间,映出一方长安、一道虚影——那人身量适中,着了大袖广袍,面容半隐,并无惹眼之处。

周遭再无旁人。阿萝垂首,朝向屏风,行了周正的越礼。

“参见太子殿下。”

屏后的太子不应她话,独独掀起眼帘。

两道目光投来,阿萝有所觉察,知那殿上人正打量、审视着她,视线如刺骨寒刀。

这是一场悄默无声的较量。

换作旁人,心知东宫尊贵、权势滔天,此刻多半已屏气慑息,屈服于冷山一般的威仪之下。

可阿萝终归不是旁人。

在她眼里,屏后之人除了太子之身,更是魏玘的血亲与仇敌。为固一己之势,他视她爱侣为眼中钉,屡屡痛下杀手。

每一次逃脱都是魏玘的侥幸。每一次侥幸浇筑她对抗的倔强。

从始至终,阿萝神色未改,身姿纹丝不动。

终于,人声传来:“你不怕孤?”

“不怕。”阿萝道,“我没有做错什么,自然不必害怕。”

“难道大越的太子殿下会胡乱罚人吗?”

她嗓音细柔,口吻却平静,听得屏后人默了刹那,倏而落下一声低笑。

“抬起头来。”

阿萝依言抬首,呈出清丽的面庞。她凝眸,瞧见人影微动,似是他抬指抵颌、缓缓摩挲。

“孤自然不会。”太子道。

他一顿,声音愈沉:“可若有人冒犯了孤,孤也当小施惩戒。”

冒犯二字入耳,阿萝黛眉微颦。

她目不转睛,紧盯面前人,道:“我不明白。”

“什么是冒犯?”

听她提问,太子勾起唇角。于她视野之外,他单手支颐,露出一弧淡笑。

“巫族的公主,你为何不明白?”

阿萝一怔,受那称谓恍了须臾,便听后话峭如冷冰:“麻雀欲与雄鹰比肩,企图攀上穹隆,妄想飞得更高、更远……”

“这就是冒犯。”

话语至此,饶是阿萝纯稚,弦外之音也不言自明。

她默然,抿起双唇,一时没有回应。

太子在上,透过鸾凤绣屏,见她纤颈低垂、容姿温驯,不禁勾起唇角。

他的心情好极了,好到远超预期。

平日里,他不喜巫人,鄙其卑微低劣。故而当初,他得知阿萝与魏玘的关系,既视之为攻伐魏玘的利器,又对魏玘倍感困惑。

他那藏器待时、精金百炼的弟弟,从不示弱于人,偏偏自降身份、受巫女所累。

多么愚蠢,又多么合理——无论储位、帝位,生来就该是他的,而像魏玘这样庶出的劣种,自当与下贱的巫人为伍。

可现在,他对阿萝竟有了几分改观。

她是魏玘的弱点,跪在他面前,像等待他使用的兵器,却又生着姣好的容貌、玲珑的身段。

那双杏眼钝圆而可爱,闪烁着不屈的、芦苇似的辉光,瞪向他的时候,像砥砺而生的劲草,真叫人心念一动、想将她连根拔起。

他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像一张白纸,只是被错误的人写上了错误的文字。

太子笑着,静待阿萝开口。

他已经作出决断,保留了相当的仁慈,想她假使求饶,他可以赦免她罪过。

——可她当真会吗?

“殿下的说法真是奇怪。”

太子笑意一滞,不可置信似地,对入少女的双眸。

阿萝直着脊,直视殿上人:“穹隆别无归属,雄鹰并非主宰。都是鸟儿,倘若麻雀真能比雄鹰飞得更高、更远,又有何不可?”

“身无长处,该当反省自我,何必委罪于人?”

太子的神色越发阴沉,及人言语末了,眼底杀意已滔滔如浪。

但他不能动阿萝,因她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柄剑,不该在此折断,唯有挥向魏玘,才不会错失良机、不枉他百般布局。

这一点,阿萝也很清楚。

她不知太子计划,但知自己定是他计划的一环。

他想利用她,就得付出代价。毕竟,就连魏玘利用她,都被她咬了一口、划破了手掌。

此刻,四目相对,寒光撞得粉碎。

太子冷笑一声:“你倒是自有一套心得,对他十分理解。”

他沉息,放缓语调,拎出宽和做派:“既如此,你应当也能理解孤。孤与他一样,都是为了生存,并无孰是孰非。”

对于这番说辞,阿萝不为所动。

她抬眸,视线挪移,试图看清他五官,却只触上一绢丝帛。

当然,哪怕没有这屏风,她心里也有答案。她不过是好奇,想看看这心肠歹毒、却与魏玘自比之人,究竟生着怎样的面孔。

“他和殿下不一样。”

“殿下害过他。他可曾害过殿下?”

太子眉峰一挑,似是觉她好笑:“他活着,就是在害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