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鹤梦
整个教场跌至最寂静之际,只剩江恶剑几步跃至铁笼的刺耳破风声。
他并不知先前情形,便在看到厉云埃的下一刻,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厉云埃伸向前方的手,欲将他先从那侮辱性过强的牢笼里拉出来。
没想到掌心蓦地一股抗拒传来,江恶剑竟猝不及防被对方推开,要不是惦记背上的司韶令,他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妃——”
而疑惑抬头,话音未落,极为匪夷所思的一幕已映入眼底。
因着厉云埃刚刚不合常理的举动,那本欲回到队伍的人难免在一旁怔然许久,尤其最令他不知所措的,是当厉云埃伸手的刹那,头顶陡然倾泻的寒悚。
尽管不曾抬头,却在场所有人无不惊觉,他们的王上不高兴了。
可惜他们又一时拿不准,萧临危的怒气究竟来自王妃此举实在孟浪,还是责怪他们,与王妃相比之下过于优柔寡断。
这场本以为可尽情发泄怨气的狂欢,不知觉的竟有些煎熬。
君心难测,也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而江恶剑在此时像个傻狍子一样突兀现身,无疑让僵滞在笼旁的那人又有了契机,忙不迭就要退下。
哪知就在他再一次挪动脚步之际,厉云埃已利落推走了江恶剑,看似细弱的手臂倏然又朝向他,绿纱浮动,白皙掌心渗出与其本人天差地别的有力掌风。
像从平静湖底猛卷上来的波涛,眨眼将人强行拖进了漩涡。
那分明身材魁梧的强壮天乾,与此刻尽显单薄的厉云埃共处一笼,竟仿佛一只受惊待宰的羔羊。
大抵是从未见过这种兵士被“坤奴”抓进笼子的诡异情景,也或许是在此瞬间,萧临危一掌震碎的祥云望柱如天崩地裂,尘土飞扬间,满场火光倾斜,顷刻跪地一片。
绕是再心粗胆壮,也悉数意识到,眼前情景绝不是他们所能观瞻,甚至恨不得将耳朵也捂住,生怕待会传来更惹王上犯怒的声响。
“王上,”玄蓟也侧身垂眸,朝萧临危施礼,“我看还是散了——”
“散什么?”萧临危紧攥满掌脏污,字字阴戾,“他想做个废妃,就由他去。”
“……”玄蓟猛然抬头,“王上要废掉王妃?那南隗——”
却见萧临危拍去掌间灰尘,再没有开口的意思,玄蓟张了张嘴,只得适时止住。
便一时间,除了萧临危继续面上铁青地盯着笼内,如一道汹涌碧波,其他人无不战战兢兢,唯有距离铁笼最近的江恶剑二人仍愕然不曾移开视线。
服下隐息丹的司韶令面上依旧无一丝血色,好在看起来已无大碍。
厉云埃显然事先知晓他可服药自愈,才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而这一路江恶剑脚下疾驰,倒不忘又惴惴问他几遍,司韶令却始终没有告诉他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他伏在江恶剑背间,无声注视着厉云埃,越往后,面色越是复杂。
“握紧了。”
隔着道道黑沉笼栅,只见厉云埃一手仍将那人攥着,淡淡开口,像是提醒道:“你若擅自松开,我便不保证,你还会不会醒来。”
“……”
原来如此。
竟是——
“鹤,鹤梦?”听厉云埃一番话说完,江恶剑也豁然明白过来,脱口问道。
司韶令沉默:“……”
因着厉云埃习得鹤梦以来,七枚紫微针便鲜少离手,这最近半年,失去紫微针的厉云埃总给人手无寸铁的错觉,连司韶令都快忘了,他这位兄长所用的“鹤梦”,倒也不完全依仗于紫微针。
鹤梦传承自前五派之首——他们父亲的“小洛河”,二者皆是可以将人困于幻境,而比起小洛河,由于鹤梦多了紫微针为依托,只需收针,即可脱离幻境,算作为对方留下些许余地。
也就是说,若没有紫微针,鹤梦同样可施,只不过如此一来,反而更接近于小洛河,中招的人很难真正摆脱幻境。
此时此刻,厉云埃与那人相触的掌心便是抹掉幻境的唯一依托,在厉云埃亲手结束这场“鹤梦”之前,他若离开半分,通往梦醒的桥梁即刻坍塌,他便再永远走不出正一寸寸侵占他整个脑海的画面。
“……”
于是,风仿佛与众人呼吸一起凝固,那人脊背僵硬地跪在厉云埃面前,庞大的身躯几乎将厉云埃整个人吞噬,可随着最初不明所以的惊恐退却,紧绷的四肢舒展,凶横肌肉颤抖,逐渐爬上他整张面孔的,竟是出人意料的柔软。
不知他在梦里看到什么,常年受风沙磨砺的眉头粗硬散乱,却微微拱起,牵动他早已仅剩杀伐的双眼,不出片刻,迅速凝满氤氲。
他就那么直勾勾瞪着厉云埃,稍一颤动,有泪水流下。
眼泪一滴滴落在布满厚茧的粗糙手掌,更有零星溅至厉云埃几指,厉云埃仍一动不动地搭着他,指尖被星火烘得暖白。
倒是没什么意外地将眼前人崩塌的面容收入眼底,厉云埃无声看了他片晌,直到越来越多的泪迹落下,那人喉结震动,发出一声声难以忍耐的哽咽。
又短短几瞬,几近泣不成声,引得周围不敢抬头的众人好奇而忐忑,却依旧跪着,没有萧临危的命令,谁也不敢轻易窥探。
厉云埃终像是决定告一段落,眼睫微垂,手指一点一点地从对方掌间抽离。
“阿娘……阿娘……”
待他最后一指也卷着温度收起,那一脸狼藉的人也骤然从梦中惊醒,泪眼朦胧中,像是还未完全恢复神智,不舍地念了两声。
“很想你阿娘么?”
厉云埃轻声道,虽是问他,却已然笃定。
毕竟方才他给他筑起的“鹤梦”,正是他回忆里的阿娘。
不过,真要说来,厉云埃实际也在赌,赌他们刀尖舔血,初心未灭。
“……”
而听见厉云埃的话,那人已彻底清醒,粗掌顿时将泪水悉数抹去,脊背复又挺拔。
稍加思索,应是多少也在营中听说过厉云埃的“鹤梦”,那人对于刚刚发生之事倒没有过多疑惑。
只不过,大概以往与其他兵士提起时多当作笑谈,如今亲身经历一遭,难免有所震撼。
在笼内朝厉云埃又一跪,他开口间,嗓音十分沙哑道:“回禀王妃,属下入王庭七年,没再见过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