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烫手
——我就陪你娘等着你,杀光这天下所有人,来给她陪葬!
那日直到很久,久得大雪落尽,尸横遍山,江盈野目眦尽裂吼出的这最终一句,如一把利刃钻心刺骨,随风饕肆虐于江慈剑每一寸血肉。
也好像一道冰封已久的杀令,让他望着这满手猩红,血液刹那沸腾,燃烧嘶鸣,化作灰飞烟灭的焦土。
最先,将自己杀死。
死在这与江寨一同不复存在的家。
从此世上再无江慈剑。
他众望所归地,成了一柄嗜杀成性,秽乱无耻的“恶剑”。
任江水汹汹,哪怕毁天灭地,也不再救一人。
除了,一人。
若说他唯一没能舍得的,是他后来翻遍门前残雪,从狼藉里捡回了那一枚小小的铜钱。
既不是林厌当初所赠,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当初他不慎遗落后,司韶令不愿他失望,故意寻了另外一枚顶替。
于是重新以红线穿戴耳际,这铜钱倒成了他浑身凶神恶煞间难得的一道光彩。
而五年来,他当然听说了江湖各处关于司韶令“陨落”的传闻,他最后悔的其实是,那日若自己不曾答应司韶令一起离开江寨,司韶令就不必再等他和萧夙心,提前走一步,也就不会落入江盈野手上,遭受极乐井下那些酷刑。
因为他几次回想,与司韶令在寨中见最后一面时,司韶令原本应是想要和自己道别的。
却被自己动摇了全身而退的独一机会,不惜冒险向自己坦白了他的身份。
也一度混沌地以为,司韶令才与他说了这些,随后便被江盈野识破了去,在司韶令看来,一定是自己出卖了他。
而自己百口莫辩,也不配辩解。
“江恶剑……”
眸前隐约有微光笼下,满腔湿漉味道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唤。
江恶剑仍蹲坐在可一眼望尽司韶令所在方向的檐上,恍惚嗅着雨后芬芳,半晌,才从白戚戚的江寨里扯回了思绪。
已至清晨,正静立于檐下仰头看着他的,原来是无归。
此时的无归依旧以云火面具遮住面孔,仅露出一双无悲喜的眸子,腰背挺直,脑后发髻一如既往利落平整,无一丝杂乱垂落。
但江恶剑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这副过分淡然的目光之下,哪里与以往不同了。
“为何躲在这里?”而随着江恶剑低头,无归的视线也落上他的脸,像是眉头微蹙。
身上伤势也不算轻,又在外淋这半宿雨,再怎么有金菩提的护庇,眼下江恶剑一整张脸也从未有过的青白,像毫无血色的水鬼。
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发僵的头脑继续动了动,心下一跳,总算想起无归离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她到现在才放你回来?”
一刹浮过司恬尔昨夜狠戾的模样,江恶剑一跃而下,不可置信地凑近无归。
“我就觉得你的气息不对劲,你该不会是受伤了——”
“堂主需要有人贴身照顾,”无归却明显避而不谈,“你快回去,记得饮一碗姜汤,以免着凉。”
江恶剑闻言又一阵心情复杂,不知怎么向无归解释,他已回不去了。
而他之所以躲在这里远远观望,也是为了等无归回来,求他再如以前一样照料司韶令。
谁知江恶剑正胸口尤为发闷地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来,听见无归已率先又道。
“魏珂雪这次又失了手,想来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日……我不便与堂主相见,你们务必小心些,再遇到这种情况,可用鸣镝为讯。”
“……”江恶剑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显然难以理解,自己想说的话怎得被无归给说了。
却眼看无归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江恶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其实……也不便。”
迎着无归诧异的眼神,他另找了个由头:“万一我与他独处时又失控,只怕他会和不世楼那些鬼士同样——”
未成想这回江恶剑话音未落,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无归,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若没有记错,无归被司恬尔掳走时身上还是他在敕风堂常穿的一件漆黑玄衣,此刻他未曾回到自己住处,竟是已换了一身宝蓝外袍?
且……和元是没有信香的,但他与无归这般距离拉近,空气里似总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
也就在无归等江恶剑说下去时,江恶剑忽地倾身,确认般的朝他身前又用力嗅了一大口。
霎时间,甘香袭来,像在井内搁置几宿的寒瓜切开,红瓤覆满糖沙,如蜜膏清甜,如扑面冰雪。
却也糅杂了常与之寒瓜相伴的烈日酷暑,是独属于天乾的鸷冲,把江恶剑熏得向后一个趔趄。
而让江恶剑眼底闪过震惊的,不止这衣上的气味,还有他方才上前的一刹,眼尖地捕捉到了无归颈上没能遮挡住的星点红痕。
是因何而来,昭然若揭。
“……”
似意识到江恶剑发现了什么,无归负在身后的一手蓦地紧握,虽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够想象出他脸上炽热的窘迫。
尤其,更让无归意想不到的,是他昨夜浸在比这外袍更浓烈百倍的香气里太久,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这件衣间的气息。
看到江恶剑的举动,他才陡然明白过来。
一时哑然,气氛便尴尬地凝固住。
那是司恬尔的信香气息,江恶剑半年前与她一见面时就曾闻到过。
那么无归所着的这一件宝蓝外袍,无疑,也来自司恬尔。
他与司恬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不需多问。
“……”
而无归像被剥了魂魄一样僵立无言,江恶剑倒在一瞬惊讶过后,隐约猜到了,为什么无归暂时无法面对司韶令。
这下让他犯了难。
江恶剑下意识挠了挠微痒的脖颈,陷入沉思。
不料这时无归不经意照向他的目光又一颤,整个人像是更加无地自容了。
只因江恶剑颈上血水早被雨淋净,剩下与无归相差无几的痕迹以及齿印,被风吹拂,才觉得细微的痒。
江恶剑本来不觉得这咬痕有什么,但被无归这么一看,再想到给他们留下这些印记的兄妹俩,眼前二人的关系从师徒又微妙起来。
面对面的端详对方,确实不怎么对劲。
便手上力气没轻没重,一不小心,又给挠出了血,终手足无措地撂下。
“噗嗤。”
也与此同时,冷不丁的嗤笑声音响起。
惊得江恶剑与无归同时愕然扭头,有人靠近,他们竟无一人察觉?
而后,却看到那一并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正撇嘴从另一侧檐底阴影里走出,不知偷听了多久。
更奇怪的是——他怀里还抱了个油绿翠碧的大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