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瓜皮

陶恣恼火而别扭的一番话过后,不知为何,江恶剑原本阴沉的心下像被投入一颗张牙舞爪的石子,没能激起什么波澜,但微微荡了层涟漪。

以至于他难得有心情地从祁九坤手里接过了那最后一块瓜。

嗤笑一声对陶恣道:“你想要找我报仇,光是手脚好了可没用。”

“你说什么——”

“你最健康壮实的时候,也不是我的对手。”江恶剑不客气地边吃边补充道。

“……”陶恣张嘴欲反驳,然而一时哑口无言。

江恶剑说的无疑是他下山第一次来偷袭他,若无司韶令的阻拦,那时便已隔着笼子被江恶剑拧下一条胳膊。

而当初江恶剑那副穷凶极恶的嘴脸曾很长一段时间如梦魇印刻在陶恣的记忆,也让他始终对江恶剑心存些许忌惮。

却诡异的是,如今冷静下来再看江恶剑,哪怕他的模样从未变过,甚至得知了他像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不仅残忍杀害了他爹与几位师叔,更接连十余人都死在他的剑下,却莫名的,那份恐惧和厌恶好像变得模糊了起来。

分明杀父仇恨深如海,偏更令陶恣毛骨悚然也恨之入骨的,是自五年前擎山一夕变故后,待他最是宠爱纵容的掌门师叔——魏珂雪。

若不是亲耳所听,他死也不可能相信,陶梧服下的洗骨丹,会是出自那个一向如雪松般挺拔的正人君子之手。

而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突兀,或许以陶恣的心思,尚无法在短时间内想清楚来龙去脉。

但江恶剑俨然已看得出来,眼前这头脑简单的泼猴子,从一开始,不过就是一枚被魏珂雪任意摆布的棋子。

江寨一事后,七英惨死,司韶令也负罪离开擎山,以魏珂雪的手段,定然一面将他纵得更无法无天,一面利用他心中的恨煽风点火,才在江恶剑与司韶令重逢时,促使他不知死活地前去大闹,意图撇清自己的同时将他们二人分开。

后来每逢关键场合,陶恣都像个炮仗最先炸开,要不是他身边还有个陶梧,恐怕眼下他也是青崖盟的一员,且是最难缠的那一个。

毕竟魏珂雪也算准了,司韶令对陶恣到底是下不了狠手的。

便怪不得,魏珂雪急着除去陶梧。

可惜连魏珂雪大概也不曾想到,陶恣这枚一直随他掌控的蠢笨棋子,会真的为了一个陶梧,离开了本可以成为他最强后盾的擎山。

“我,我还年轻,我以后会用心练功,迟早有一日能打得你屁滚尿流……”只见陶恣憋闷半晌,终于不甘示弱地嘟囔道。

“连狗喘气都学不会。”江恶剑头也不抬,再次浇灭他稍微燃起的气焰。

“你怎么能这样瞧不起人?”陶恣被呛得灰头土脸,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思绪又脱口说道,“现在外敌当前,你还不知孰轻孰重,不赶快一起商讨对策,一味与我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实在是疯……是朽木不可雕!”

陶恣此番说得倒是义正辞严,殊不知,这也原本是祁九坤准备用来说服他的话。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猎物主动跳进陷阱,小嘴叭叭地介绍起了自己这块肉有多么的香。

而祁九坤与几人挤眉弄眼间,陶恣见对方不语,又生怕他们看不清形势,绞尽脑汁地补充道。

“我还听见了,他当年不知怎么报复的你,也害得你从天乾变成地坤,现在司韶令身手还不如我,你绝不能再掉以轻心,被暗算了去!”

“……”

气氛意外出现了一闪而过的僵冻。

不仅仅是陶恣对司韶令过于耿直的形容,也因他无意间提及的——关于魏珂雪的报复。

和司韶令之所以闹到眼下尴尬的地步,归根结底,便是因为江恶剑不愿与他讲明此事。

他说不出口是其一,更不想看到司韶令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借此掩盖他杀死擎山七英的事实。

他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也不希望司韶令一边忍受自责一边强与他继续欢好。

谁知,却逼得司韶令与他一刀两断。

好像更没了转圜的余地。

而江恶剑沉默间,没注意到在陶恣说完的同时,一旁昭苏蓦地捏碎了掌心的瓜皮。

最终是祁九坤顺着陶恣的话夸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到,看不出你原来是个聪明蛋儿。”

陶恣一听难免微有得意:“算你有眼光,我爹也这么说过我——”

突然想到陶重山,陶恣脸上笑容一僵,停顿片刻,生怕被误会一般又急忙话锋一转:“但我可不是为了帮江恶剑。”

“他,他得活着,活着等我练成了清心曲,说不定能治好我家阿梧,就算我自己打不过,还可以叫阿梧陪我一起给我爹报仇!”

“……”祁九坤闻言一乐,“这就成你家的了,你可问过他愿不愿意跟着你一起报仇?”

“当然愿意,”陶恣这下倒是回得笃定,“既然阿梧心悦我,我也心悦他,待我们正式做了夫妻,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也是我的事,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许是初次尝到两情相悦的甜头,一涉及陶梧,陶恣低落的心情又稍转好些,也不嫌绕口,理所当然地答道。

也正是他这几句未免霸道的回答,尽管仍透着股他自身难以改掉的娇蛮,却让一阵失神的江恶剑眸底倏地闪动。

像有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一缕微光,突然在他面前静止了。

而当江恶剑猛回头望向司韶令,却见司韶令好像也因陶恣的话而若有所思。

乍一看去,司韶令依旧在极为认真地啃着手上剩余的寒瓜,仔细看则会发现,他早就啃光了果肉,此刻无意识往嘴里送去的,是翠绿的瓜皮。

便下一刻,江恶剑已不假思索地伸手过去,径直夺过那快被司韶令咬去一角的硬涩。

自是引来司韶令凉飕飕的视线,他来不及解释,只壮起胆子,把自己仍剩有大半的清甜红瓤塞进司韶令口中。

上面还留着自己啃咬的一圈圈齿痕,他看着司韶令被迫张口,将那弧度覆盖的同时,心脏剧烈跳动间,自己也咬了一口司韶令才咬过的瓜皮。

确实很难吃。

但他还是想尝一尝,他所尝过的苦。

他料司韶令,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