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神婚(九)
这时,汤锅发出沸腾的气泡声,顶得盖子不住耸动,空气中蒸腾着浓郁的谷物香气,使人闻一闻,就能联想到盛大的阳光,蓝如凝脂的天空,丰收的麦穗掀起金黄色的波浪,犹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云池放下碗,欢喜道:“这么快就好了!”
他哼着歌,撤了几根木柴,让火势减小,再拿两把长勺当做夹子,颤巍巍地夹起锅盖,雪白的热雾扑鼻氤氲,瞬间模糊了人的视线。
云池的笑意止不住地溢出来,他用勺子戳了戳金灿灿的麦粒。用灶神汤锅煮出来的饭,仿佛真的藏了一胆正午的日光,能照亮黄昏时迷离的天时。
他握着勺子,珍惜地舀起一点柔软的饭粒,吹凉了放进嘴里。软糯弹牙的口感,深藏着大地的甘甜,咽下一口,就足以让人的鼻子微微发酸。
“真好吃。”云池怔怔地说,他换了勺子,给萨迦舀了送过去,海獭张开嘴巴,含住勺子,笨拙地用獠牙刮下麦饭。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附和云池的意见:“真好吃。”
云池把他们用过的勺子分别放在不同的碗里,指挥萨迦把盛饭的锅架起来,先放到一边冷却,他再换上一个新的陶罐,打算烧开雪水。
准备的过程中,萨迦麻利地将海胆打开备用。云池观察他处理海胆时的轻松状态,真想不明白,自己摸起来软绵绵的肉垫,是怎么像掰花生一样,把锋利坚硬的海胆壳随意捏开的。
陶锅发出尖锐的啸声,水也烧开了。云池立刻熄了火,再倒入大概三分之一的冷雪水,将松鸡蛋放入浸泡。
萨迦茫然地问:“这是做什么?”
“这个叫温泉蛋,很简单的做法,不过不要打搅我,温泉蛋的火候很难把握,我得数着点。”
萨迦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是看着云池像一只小小的白鸟,在厨房里快乐地跳来跳去,他也不由得快乐了起来。
云池数到六分钟多一点,急忙掀开盖子,将蛋捞到备用的冷水里泡着。
“可以添饭了!”云池喜气洋洋地宣布。
他捧起银碗,给萨迦盛了份量十足的麦饭,先在上面铺一层切好的海苔丝,然后掏出肥美的海胆黄,满当当地尽情堆在上面,只在中间留出圆形的空隙。接着,他捞出三个松鸡蛋,眼疾手快地挨个敲开——半凝固状态,软白鲜嫩的温泉蛋便依次晃晃悠悠地滑到了空隙中间,仿佛浓烈夕阳中含着的一轮不规则月亮。
他动作不停,均匀撒上一层细盐,佐以碎碎的海苔丝,将沉重的大碗小心地递给了萨迦。
“好啦,海胆蛋盖饭!快尝尝,这种做法比较简单,我的手艺应该没有生疏吧?”
萨迦已经看呆了,他捧着碗,无措地看看手里,再看看云池,竟然觉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低低地说了一句:“等你一起吃。”
云池如法炮制,只是饭量摆在这里,给自己的饭和蛋都没有萨迦那么多。
他抱着碗,坐在萨迦身边,开玩笑地说:“记得要嚼二十下,细嚼慢咽有助于食物消化,就不会对肠胃造成负担!”
“唔。”萨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云池拿着勺子,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角度,确保一下挖下去之后,能把蛋、饭、海胆和海苔都一网打尽。
选定了最恰当的位置,他屏住呼吸,认真地舀下去,破开的蛋白和蛋黄四下溢流,沿着海胆的缝隙横淌,盖饭的香气,浑如一方因为肚内金银太多而乍然崩开的宝盒,大量且辉煌地霸占了附近的空气,令人牙根发酸,使劲地分泌唾液。
云池张开嘴,将这口天赐的宝物放进牙关之后,慢慢合上嘴巴。
加了细盐的蛋液香滑无比,胆黄丰腴膏美,热腾腾的麦饭,饱满地鼓着一种深远悠长的甜润……一口下去,鲜得烫心,好吃到让人坐立不安。
云池还没来得及吞咽,眼前便像蒙了雾气一样,怎么也看不清楚近处那堆暗红的炭火,也看不清远方燃烧正盛的斜晖。他的鼻子酸得可怜,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眼泪却一下冲开眼眶,打湿了面颊。
他再用力挖了一勺,将嘴巴张到最大,狠狠地填进去。泪水愈发汹涌,他就像和谁较着劲一样,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力地吸着鼻子。
在冰海上九死一生地经过一遭,流落异世界,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远离自己熟悉的一切,哪怕萨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云池仍然被难以言喻的漂泊感所环绕。他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找不到能落脚的地点。
现在,熟悉的热食就像一片可供停泊的陆地,沉甸甸地坠进胃里,令云池百感交集,唯有流泪。
萨迦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盖饭,他吃得很仔细,仿佛要记住咬开每一粒麦饭的感觉。
这样饱含着爱和怜惜,泪水与思念的供奉,是他从未品尝过的滋味。它又苦又甜,苦的地方,简直能够令他停下走向消亡的步履,甜的地方,则令他眼睛酸涩,想到了许多过去的时光……那些还不曾变成伤口,重叠在心口的时光。
“……你为什么哭了?”萨迦捧着碗,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的毛发上,并未像海水一样不染分毫地滚落,而是慢慢渗了进去。
“因为食物……是活着的味道……”云池淌着眼泪,尽力抑制着发颤的尾音,“要嚼够二十下……才可以咽下去……”
他和萨迦都没有说话,窗外的晚霞即将烧尽,凸现出逐渐渲染深蓝的天空,更远的远方,尚有无垠大海波澜生辉。他们贴得紧紧的,相互依靠着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彼此默默地流着泪,珍惜地咀嚼着每一口,吃完了一碗热腾腾的海胆蛋盖饭。
“可以再给我添一碗吗?”萨迦舔干净银碗,轻声问。
云池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脸,“没问题,但是没有温泉蛋了。”
“明天我再去挖。”萨迦说,“我只是……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食物了。”
最后,萨迦将一锅麦饭吃得干干净净,和云池一起收拾完厨房,又去外面,用雪水将锅碗擦得锃亮。
这天,他们一起躺在那张大木床上,萨迦把云池捂在心口的位置,少年慢慢陷在大海獭松软丰密的毛毛里,浑身暖洋洋的。
他没有听到属于海獭的心跳声,而是听到了海浪与潮汐深沉温柔的回响,在萨迦的胸膛里不竭地回旋。
云池因此睡得熟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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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窗外晴光强盛,云池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却不曾摸到大海獭暖烘烘的皮毛,小厨房里倒是传出了奇异的动静。
“萨迦……?”他使劲睁开一只眼睛,不得不说,灶神的厨具真的很厉害,原本云池的骨头还有些隐痛,结果昨天的饭一下肚,整个人都活蹦乱跳,如获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