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暗空保护区(十一)

主教诡谲地转了转眼珠,他虽然穿着奢丽的华服,手握镶满珠宝的法杖,然而头颅却是四角的黑羊形态,那方形的琥珀色瞳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魔性的妩媚。

“这个嘛……”他装模作样地端着架子,“您也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可能是疯了,神志不清了,也可能是看错了,当然,更有可能是看对了。那毕竟是号称战无不胜的魔马,谁能得到它们的效忠,谁就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如您一般……”

他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所以,我能对逃兵的遗言抱有什么期待呢?还是由您来决断,他们临死前的胡言乱语究竟是真是假吧。”

帷幕里,安格拉好一会没有说话,半晌,他才像打瞌睡被惊醒似的,含糊地“嗯”了一声。

“您那谨慎的忠心,真要令其他宫廷朝臣汗颜了。”安格拉的口吻不辨喜怒,“说来惭愧,重伤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对那群逆臣的感知,但这既然是您的请求,好吧,我会派人去打探一下情况的。我累了,您下去吧。”

主教恭敬地欠身,一步步地退出了觐见室。

待到完全离开安格拉的耳目范畴,主教才森冷地低声说:“早晚有一天,他会死于自以为是,也死于贪婪。”

主教的宠侍慎重地拿着他的法杖,说话的声音比他更小:“您刚才试图激怒亲王,这太危险了……”

“因为我能感觉到,我附着在咒钉上的力量已经开始松动了,而这完全是他搞出来的烂摊子。”主教嘶哑地,一字一句地说,“他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魔马真的挣脱了束缚,那我们都得完蛋!”

“就让亲王去面对那些战马的怒火好了!”宠侍急忙说,“我们在一旁观战即可,无论胜利者是谁,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地位。”

主教忽然转过脸,他眯着羊瞳,戴着黑金锐爪的手掌,一下捏住了宠侍雪白无暇的脸蛋。

“我问你,在你抢劫未遂,于是动手杀光一个同类的家庭时,有想过死后会来到这里吗?”他温柔地问,“不染罪孽的纯白之人,是不会下到地狱的,你就记住这一点吧——我们、谁也、不无辜。”

他缓缓松开了手,愉悦地看着宠侍强忍疼痛,脸上血洞逐渐愈合的景象。但很快的,这点愉悦也像是见了光的薄霜,转瞬消弭无形,唯余深不见底的阴郁。

“这件事,大家全都有份……”望着王城的方向,主教喃喃自语,“你大可继续傲慢下去,倘若真要败露,湮灭的也一定先是你,安格拉。”

·

“睡觉啦!”

余梦洲抱着枕头——抢来的——大声宣布。

魔马们张望着同伴,过了一会,一只站在他身后的魔马悄悄地、羞涩地说:“我们不用睡觉的……”

余梦洲回头一看,魔马“灾变”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连忙把身体重新隐藏回洞穴的黑暗中,仅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不用害羞,”他友善地冲魔马招招手,“你们连一个小时都不睡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就没见你们休息过。”

“休息……不、不是必要之举,”灾变结结巴巴地说,“而且,我们也可、可以站着睡……”

余梦洲有些无奈:“我当然知道马可以站着睡,但是不休息怎么能行呢?”

法尔刻走过来,沉吟道:“小睡一会也没什么不行,谁不想睡,可以去守夜。”

说着,它对余梦洲道:“你挑一个地方吧。”

“我挑?”睡觉还得挑地方的?余梦洲挠挠额头,反正地方这么大,他随便挑了个边上的位置,垫着铺盖——也是抢来的——躺下了。

“就这儿吧!”

法尔刻肃穆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晃过去,挨着余梦洲卧下了。

“嗯,这个位置挺好的。”它说。

魔马们集体瞳孔地震了。

不愧是首领,何等的老奸巨猾!确实,它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马是站着睡的,可人类是躺着睡的啊,不管休不休息,它们完全可以先贴上去再说啊!

马群虎视眈眈地望着另一边的位置,很快就在洞窟里你踹我一下,我咬你一口的打起来了。趁这个机会,灾变鼓起勇气,偷偷地跑上前,“轰隆”一声,卧倒在地。

洞窟寂静无声,灾变把鼻子埋在余梦洲的枕头边,瓮声瓮气地说:“先、先到先得。”

首领在这镇着,马群纵有再多不满,也只好先咽到肚子里。余梦洲听它们啪嗒啪嗒地吹着嘴皮子,小声地骂骂咧咧,只觉得好笑。

要是在空地上栽种猫薄荷,用不了一天,它周围就能横七竖八地躺上一地猫,余梦洲现在也面临着这个情况。不过,因为魔马的体型过大,身上的鞍鞯也狰狞嶙峋,它们到底没有挨得太近,唯有先围着人类趴倒一圈。

洞窟彻底暗了下去,就连魔马身上的烈火也停止了燃烧的趋势,无边的黑夜里,仅剩下高低起伏的呼吸声。

余梦洲垫在软得不像话的枕头上,和马群生活的这些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它们身上的金属、血和硫磺的气味,也许人就是适应性这么强的生物,在确定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无论周遭环境有多么恶劣,都能够放心入睡……

寂静中,他的脸侧忽然感受到法尔刻温柔,但是灼热的吐息。

“明天,我们要去挑选一点物资,”法尔刻的声音又小又轻,近乎耳语,“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余梦洲翻了个身,转向它,鼻尖不慎擦过魔马的柔软的鼻端,令它浑身一僵。

“我不知道,”余梦洲用气音悄悄地说,周围那么安静,他尽量不让周围的马匹听见,“但是我真的很想洗澡……”

法尔刻抬起头,将鼻子轻轻埋进人类的颈窝嗅了嗅,它的本意是想闻闻人类身上的味道,告诉他不脏,但它失策了。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到极点的举动——魔马的嗅觉何等灵敏,法尔刻之前从未离他这么近过,此刻,它贴着人类的肌肤,鼻腔充满了他的气息,蓬松如云,带着盐粒的微咸,以及另一种充满生机的芬芳,香得它骨头发疼,灵魂也饥饿地抽搐着,仿佛有火焰在它的血管中舔舐,要把它活活烧死。

它停顿了太久,余梦洲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鼻梁,小声问:“法尔刻?”

“……你身上不脏,”法尔刻哑声说,“只是……非常香。”

余梦洲不由得失笑:“哪来的香啊,是你闻惯了硫磺味而已。”

眼看法尔刻仍然固执地依偎在他的肩颈侧,喉咙里发出恋恋不舍的呼噜声,余梦洲便伸手上去,摸到它坚硬锋利的犄角,按着推了推。

“好啦好啦,”余梦洲哄道,“先睡觉吧。”

推的人不觉得怎么样,法尔刻的呼吸却一下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