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问此间(十七)

时隔六千年,龙宫再度迎回了它的另一个主人,意义非凡之处,自不消说。只可惜,刘扶光并不觉得自己是龙宫的主人。

他只把这当成交易,用他留在龙宫的筹码,换取诸世太平、天下安康的筹码,好比在六千年前,他不能被称作龙宫的主人一样,如今这种情况,就更算不上了。

在交易兑现之前,他最后去看了那四个孩子一眼。

晏欢信守承诺,果然如数奉还了两座仙门的人和地,叫他们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修道之人有个障眼法的小把戏,名为瓶中术,顾名思义,就是将大件的人或者物体,缩小到能够装进瓶子里的大小。正如一切把戏都是幻术,所谓的瓶中术,也不过是说破则空的幻象而已。然而身为龙神,晏欢的愿力能让幻术也成为毋庸置疑的现实。

所以,当他将两个缩小如瓶子一般大的山门交还给真仙时,仙人面上的表情,同时杂糅了深深的震惊和恐惧。

“这一路上,你们也辛苦了,”刘扶光微笑道,“有缘再见吧。”

孟小棠眼泪汪汪的,她吸了吸鼻子,真想大哭一场:“还能再见吗?”

“能的,”刘扶光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一定能。”

白雪剑仙尚且年轻,只是在零碎的传言里听过刘扶光的名字,今日才得见真人,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会,低声道:“倘若他丹田无损,确实是无处不臻美的完人,可惜……”

“人各有命,”持盈真仙叹道,“至恶与至善的结合,仅仅是听上去完美,实则太过极端偏激,就像水与火的结合,注定得不到善终。”

他还想再说什么,刘扶光身后的巍峨龙宫,骤然爆开了一枚狰狞硕大的眼珠,杀意汹涌地盯住了他!

两名真仙齐步后退,心跳一瞬快逾擂鼓,知晓他们的讨论,全都落在了龙神的耳朵里,并且叫他大大的不乐意了。

“倒是看得紧……”持盈真仙默默擦去额上的汗,小声嘀咕道。

刘扶光与那边四个人倒是无知无觉,不晓得这头发生了什么事。

孙宜年诚恳下拜,道:“来年桃花盛开,只望公子莫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不会的,”刘扶光温柔地说,“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薛荔亦道:“九重宫的金杏,已经九千年不曾开败,若你能来观赏一次,那就最好了。”

“好,”刘扶光点头,“龙泉剑仙……我过去也是认识的,能看到他曾经手植的杏树,我很期待。”

等到两个大的拉扯着四个小的,纵起一道云光远去,在如血如火的漫天残霞刘扶光站在台阶上,眯起眼睛,静静地眺望了很久。

犹如阴影化成的实体,晏欢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方才,他贪婪地看着刘扶光对那几只虫豸温柔微笑、和煦私语,直看得眼睛都快滴出血了,现在人都走了,倒也不敢喊他,晏欢真怕眼前这个脆弱单薄的实体是幻觉,自己一出声,幻觉就散了。

过了片刻,风也刮了起来,晏欢当即控着天时,使气温保持在和暖宜人的程度,不叫凉风吹起一根刘扶光的鬓发,更不叫他冷着,这才稍稍安心一点。

只是站得时间有些久,刘扶光的体力又经受不住,晏欢再三犹豫,酝酿许久,方俯首贴耳地小声道:“扶光,外面冷,小心身上,你会累……”

刘扶光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眼皮微微一颤。他敛眉不语,转身垂首,从晏欢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缩了缩一侧的衣袖,丝毫不与龙神挨着碰着,就这样走过去了。

晏欢当然察觉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动作,但心酸的感受,眨眼间便被持续强盛的幸福盖过。他跟在刘扶光身后,因为知晓自己视线的力量,也不敢盯着身上到处乱看,只是一心一意地注视着拖在地上的素白衣摆。

光是望着一小截朴素的衣料,他便欢喜得要命,恨不得俯下身去,用脸贴着摩挲。

台阶太长了,扶光走了会累,那就缩减台阶的长度;宫室离得太远了,那就直接把它移到眼前来……随着他的心意,龙宫便如一个怪异扭动的积木作品,瞬间就改变了布局。

“请……请你睡在这里,好吗?”晏欢抢在他前面,将内室殷切地展示给刘扶光看,同时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唯恐他有一点不喜欢、不满意,“这是我临时搭建出来的,未必比得上从前……”

不过脑子,怎么又说起从前来了!他急忙恨恨地在自己的舌头上撕扯了一口,又吞了满嘴的血,若无其事地笑道:“若是哪里不合你的心意,我再改!”

刘扶光鲜有挑剔的时候,他也实在没必要挑剔龙神的资源。晏欢倒是始终记得他不喜欢过于奢靡绮丽的装饰,将赠予他居住的宫殿修整得素净温暖,只不过……

他环望着宽阔的宫室,脚下铺就的地板,是千年生长一寸的竹中沁玉,可心温润、碧纹喜人;殿内勃勃如春的热意,来自地火温泉引来的活水;安睡的床榻,堆满了绒绒细密的织毯,仿佛一个巨大而舒适的鸟巢。更不用说精工的金雀屏风,层叠垂悬的幻色鲛绡,囊括衣食住行、分门别类的珍奇玩意儿。墙上还挂着两条汩汩流淌的灵脉心作为装饰,这一条厚实剔透的灵脉凝心,就足以蕴养九重宫和两仪洞天的所有修士了。

天下的低调奢华,尽收一殿之中。唯恐他磕着碰着,晏欢将殿内所有棱角,都打磨得圆润光滑,包裹着柔软的棉木,刘扶光过去喜欢的市井杂书,堆满了旁侧直耸入云的经楼,昔日的闲暇爱好,亦陈列了数百层的高塔。

晏欢倾尽了作为神明的心意,如果可以,他宁愿刘扶光直接在他的心尖上安置一个巢,这样,他就不会再为求不得的焦渴,以及苦痛的惭疚,感到如火焚身的煎熬。

“这就够了,”无言片刻,刘扶光低声说,“不用再兴师动众的。”

这几乎就是一种肯定了!欣喜的表情,险些在晏欢虚假的皮囊上失控,他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肿块,龙的本能正在体内凶猛澎湃地涌动——既然他已经为心目中的爱侣筑了一个巢穴,那他也应该躺进来,用漫长的身躯将这里填满,直到这里浸透他的气息,与刘扶光的交融在一起,从此密不可分。

可是,他不能。

迄今为止,晏欢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不知道刘扶光在这六千年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他是如何醒来,又如何找到了自己。他不敢直接将鼻子伸到刘扶光面前,鲁莽地嗅探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只能小心地伸出触角,从边缘旁敲侧击,寻找关键的线索。

当然,既然刘扶光已经回来了,那这些困惑都可以称得上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最重要的,就是养好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