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问此间(五十二)

晏欢大胆地抛了一个媚眼,示意刘扶光别中断了程序。

刘扶光无可奈何,深深吸气,继续道:“你别怕,我就带你走……”

走到跟前伸手,又犯了难,原版的龙蛋,确实可以被巫罗背在筐里,至于这个加强加大的版本,别说背了,多看一眼感觉都要折寿啊。

晏欢当然不会为难他,他盘旋身体,变作小龙的形态,飞舞在刘扶光面前。

“那么,我就跟你走。”

刘扶光捏着鼻梁,头疼道:“她直到跟巫罗成亲前夕,才从蛋里出来……”

“为什么不能是龙的形态?”晏欢耸耸肩膀,如果他是有肩膀的形态,那么他一定在做这个动作,“先天灵智一应俱全,破壳也好,龙形也罢,不过是心障的投射。她怕巫罗像血亲一样抛弃她,因此始终维持着龙蛋的状态,实际上,还是小孩子的心态。”

这一番剖析,确实是刘扶光想不到的,他没料到晏欢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黎牧星在确定了巫罗的爱,确定了巫罗再也不会离开她之后,才从龙蛋中跃出,结束了封闭的状态。

他看了眼晏欢,没再说什么。

“巫罗”与“黎牧星”结伴而行,走在梦境的大陆上。晏欢不光按照黎牧星的记忆捏人,他还捏造了许多刘扶光不曾见过的看客,将这个梦填充得便如现实。

“那些是谁?”刘扶光望着经过他们身边,高冠博带、仙风道骨的一群人,“我怎的从未见过。”

晏欢随口答道:“是我曾经的老师,顺手拿来凑数了。”

“老师?”巫罗与黎牧星行走大地时,也是谈天说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他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还有老师?”

晏欢笑道:“唔,怎么没有呢?那时候,我还是……”

他想了想,仿佛要进入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挖掘破旧的回忆。

“我那时还很小,”最后,他说,“比现在这样大不了多少,但是出世便为真仙封正,身上又带着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的通天血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真仙能靠近我,跟我说话、交流。”

晏欢笑道:“别误会,昔时的真仙,可不是现在这么孱弱纤细的,俱是古神陨落之后,首次得证大道的金仙。往上数个几十代,指不定是哪个神人混血的苗裔,说他们口出莲音、落字成玉,毫不夸张。后来的周易、金翠虚之流,跟他们比起来,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稚嫩。否则,他们怎么有本事,能把我封正?”

他将一口气摄在唇齿间,又慢慢地吐出去,道:“他们封我成了至恶,也自知闯下大祸,为了补救,执意要将我教养成个恭俭温良、品德兼优的榜样。否则,他们怎么跟天道交待?”

刘扶光默默听着,六千年前,晏欢紧闭心门,恨他恨得比谁都紧,从不跟他说起这些往事,六千年后,纵是晏欢想说,他也懒得听,如今这样平和叙事的光景,确实罕见。

“可惜,他们想错了,”无目的黑龙嘶嘶冷笑,“人有人性,龙自然也有龙性。他们待我,还是想着性相近,习相远那一套,以为从小教起,就能令我耳濡目染,弃暗投明。”

“天生坏种,是吧,”刘扶光叹气道,“就像我天生是个好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意思。”

晏欢道:“别否认,世上除了你,再没人有资格说这话。”

默然片刻,晏欢接着道:“我那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天天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实在聒噪厌烦得很。我观察他们数月,待他们习惯了我的注视之后突然下手,只差一点,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体,令他染上污秽恶毒,成为第一名陨落的仙人了。”

他遗憾地嗟叹:“到底是经验不足……那些真仙吓得不行,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没有风,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过了好多年。多少年?记不清了,约莫也有个几百之数吧。从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引起的恶祸,倒还是诸世间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第一可怕的呢?”刘扶光觉得意外,他没想到,晏欢竟还会表达出谦虚的意味。

“是空虚。”他说,“什么都没有,连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意义,善与恶,爱和恨……不过流连琐事,不值一提。那里只有你自己,渐渐的,你连自己也会忘记。”

晏欢平静地说:“在那里,我学会了恐惧,仙人放出我后,我学会了伪装。我蛰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我拘禁之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师都梦寐以求的学生?因为我总能抓住万事万物的本质,我是神。”

他笑了两声:“也许我的老师们现在还活着吧,不过,在那种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刘扶光低下头,对于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没有怨恨,但更不会宽恕,他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呢?”

晏欢一愣:“什么?”

刘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无幽默感。

“钟山为虚无之源头,你将我扔下,抱的也是这样的念头吗?因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对他们的恨也跟着转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觉得最可怕的刑罚,来报复我?”

晏欢沉默良久,痛苦过甚,他身后的梦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颤动。

“我……”他嘶哑地说,“我、我不……”

他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再也开不了口,耳边风声呼啸,幻境怪诞地延展,仿佛是时间漫长的具象化。

最后,晏欢承认道:“是的,那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刘扶光点点头,冷不丁地问:“你先前说,你杀了鼓兽?如何杀的?”

话题转得比大风车还快,晏欢头晕目眩,几千几万根舌头也要在嘴里打结了,他努力寻摸了一会,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我杀了鼓兽,我……”

稍稍打起精神,晏欢组织语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钟山寻你,只见到漫山遍谷的鼓兽,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只鼓兽都开膛破肚,但它们腹中空无一物,我又把钟山崖底翻过来找你,甚至拆了钟山山神的遗骸,仍然没有收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拆了钟山之神的遗骸,”刘扶光笑了一声,“难怪鼓兽会死完。”

晏欢不敢吱声,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低低地道:“其实,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虚里煎熬,细细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刘扶光没有回应,走了一阵,他漠然道:“一报还一报,自己讨来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