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裴慎回了盐漕察院,进了正堂,见廊下无人,便掀开湘帘一看,屋内更是人影子都没半个,沉声道:“人呢?”

正给芭蕉洒水的粗使婆子连忙道:“大人,坠儿和墨砚原在廊下守着,只是方才身子不舒服,便歇息去了。”

这坠儿和墨砚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裴慎素日里鲜少使唤他们,自然也懒得问他们的去向,只觉这婆子果真不晓事。

他摆摆手:“去将沁芳唤来。”

正说话间,沈澜捧着小茶盘过来,见裴慎站屋子门口却不进去,便道:“爷,厨房的赵娘子进了碗梅汤来。”

裴慎站在湘帘前,低头一望,见那小茶盘上放着个浅口官窑半脱胎甜白碗,盛着栗褐色的梅汤,澄澈清亮,里面的碎冰已化,壁上悬着些许水珠,看着便一阵爽然。

裴慎端起来一饮而尽,凉意随汤入喉,只觉五脏六腑暑热之气顿消。

饮完汤,随手将碗放回小茶盘上,裴慎难得赞扬了一句:“有心了。”

说着,拂袖进屋,沈澜乖觉的捧着空碗跟上,她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可不是为了伺候裴慎喝碗汤。

进了屋,沈澜便恭顺道:“爷,这梅汤可好?”

裴慎坐在榻上,那榻上早已被沈澜换上了芙蕖簟,旁边又放了两个冰盆,丝丝凉意漫上,让裴慎心情极好。

他顺手握了卷书,闻言道:“尚可。”

沈澜:“夏日暑热难消,方才坠儿便有些中暑,我叫她去后院竹林子里遮凉,还请爷恕罪。”

裴慎便冷哼道:“你倒会卖乖。”

沈澜这些日子揣摩裴慎,渐渐有了些心得,知道他这番作态不是怪她,不过是不满意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没人罢了。

“爷素来怜贫惜弱,盛夏暑热难消,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中了暑最是麻烦,吃药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儿,平白无故费钱不说届时还抽不出人手来伺候爷。与其如此,倒不如两日吃一碗梅子汤。”

裴慎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沈澜既已开了头,便绝没有回头路走,只恭顺垂首往下说。

“白瓷梅子汤最是消暑解燥,爷用的梅子汤贵重,只是仆婢们用的梅子汤不用加什么料,只几十颗梅子捣烂煮开便是,也不必加冰,拿井水湃一湃也够消夏了。”

裴慎扔了书,拿起榻上的金棕川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闻言淡淡道:“你巴巴的送了梅汤过来,我还以为你晓事了,原来竟是要拿我做人情。”

沈澜倒也不害怕,这几日的相处,叫她知道裴慎心明眼亮,极难蒙骗,可今儿这事她又没骗他。

“爷,我初来乍到,心里想着为爷分忧,偏偏又没什么见识,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么个笨办法。”

沈澜垂首低声道:“爷在外头有下属官吏,侍卫小厮,暑热时赠一碗梅汤是爷体恤,间或换成绿豆汤,盛夏两个月便是日日饮用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罢了。”

费不了几个钱,却能得个爱护下属的好名声,也让手下人办起差事来尽心些,何乐而不为?

更别提裴慎刚以雷霆之势扫荡了扬州盐政官场,群吏惶惶,正是安抚人心,施恩布德的好时候。

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看她一眼:“我原想着赏赐些财物下去,你这法子倒是贴心,也能惠及最底下的小吏。”若赏赐财货,恐怕到不了小吏手中。

沈澜见他赞同,松了口气道:“爷高义。”

一碗梅汤以安抚人心,这办法既得了裴慎的赞赏,又能惠及周围丫鬟婆子、侍卫小厮,结些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沈澜目的已达到,便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紧闭檀口,八风不动当个摆件。

裴慎见她这般,只歪在榻上拿扇子指了指她,调笑道:“你既蕙质兰心,如今又这般谨慎做甚。还怕触怒了我不成?”

这话说的亲昵,沈澜心知他孝期未过,决不至于在此时惹出些风流债来,便也不怕他谈笑,只睁眼说瞎话道:“爷脾气好,待人温和,我不是怕爷,只是没学过做奴婢的规矩,就只好立在一旁等爷吩咐。”

裴慎把玩着折扇,心道没学过也无妨,左右三年一过,她也不必去学什么做奴婢的规矩了。

两人正闲聊,门外忽有人禀报,只说许档头派了两个番子来送礼。

裴慎蹙眉,许益不去盐商家中敛财,找他做甚:“叫他们进来。”两个小太监还不至于要他去迎。

沈澜犹豫片刻,看了看房中,有一道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

“且去屏风后面躲一躲。”裴慎道。陛下正派赵十一采选良家子以充盈宫廷。沁芳容貌太盛,未免惹事,避开为妙。

闻言,沈澜松了口气,匆匆躲进了屏风后。

就在此时,两个小太监进了门,只恭敬作揖道:“见过裴大人。”

裴慎剑眉微蹙:“许公公派你二人来可是有什么事?”说着,他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那名女子。只一眼,便移开视线。盯着女眷看,实非君子所为。

两个番子,个高的满面堆笑,指着自己身侧女子:“此女乃盐商刘葛府上的瘦马,名唤琼华。”

琼华为何在此处?屏风后的沈澜愕然,只思忖片刻便想明白了。多半是她逃走后,刘葛挑中了琼华要来献给巡盐御史裴慎。

那高个番子继续道:“据她所述,刘葛买她是为了献给裴大人。许公公听闻此事后,便叫我二人将此女送来。”

裴慎心知这是许公公投桃报李,谢他让其查抄盐商。可他如今恰逢孝期,光明正大的接受一个太监送来的瘦马,官声,仕途还要不要了?

裴慎摆摆手:“许公公实在客气了,只是我如今正守恩师孝,焉敢近女色?”

那两个番子闻言,一时间竟有些为难。许公公只让他们把人送来,却没说裴大人不肯收该怎么办?

一旁的琼华已是面如土色,惊惶无措。她先是在刘葛府上过了几天仆婢成群的好日子,只等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谁知没过几日,竟等来了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今日若不能留在此处,回去便要面对锦衣卫和太监。想到这里,琼华一时间泣涕涟涟,跪倒在地,连声高呼:“请大人垂怜!请大人垂怜!”

屏风后的沈澜心中酸涩。这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有心想帮一把,奈何自己在裴慎面前又有什么脸面呢?

惹急了裴慎,只消喊来牙婆将她卖了去,虽不至于沦落到烟花柳巷,但以她的容貌,必定又被卖去做妾,届时还能运气这么好,正碰上一个守孝的主家吗?

沈澜咬咬牙,且再看看,再等等。

琼华哀泣声越甚,偏偏太师椅上的裴慎八风不动,心冷如铁。这世道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死在大旱大疫中的人成千上万,被土豪劣绅欺凌求告无门,被鞑靼、倭寇屠戮全家却报仇无望……人世间谁不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