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待龙舟竞渡散场已是酉初, 沈澜在茶楼里用了碗蛱蝶双翅的温淘, 吃了盏杏仁露,方带着护卫丫鬟出了茶楼。

回府已是酉时末, 暮色四合, 星子渐明,裴慎却尚未归来。沈澜也不急,只兀自洗漱更衣。

待过了小半个时辰, 裴慎带着陈松墨、林秉忠刚一回府, 便见平山来报, 只说夫人中途走失。

裴慎脚步一顿,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平山是个憨厚人, 老老实实说道:“到了西湖飞来峰,那地方都是人, 马车不便, 夫人便下了马车步行。卑职正欲引着夫人往清润茶楼去,谁知夫人往前走了数步, 人流太多,卑职等人被挤散了。”

裴慎神色略显冷淡:“后来怎么找到的夫人?”

平山老实道:“夫人自行去了清润茶楼与平业汇合。”

裴慎略一思忖,问道:“她何时走丢?何时到茶楼?”

平山想了想:“约是辰时末走丢,平业说夫人是巳时二刻到的茶楼。”

闻言,裴慎神色稍缓,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若是步履匆匆,差不多恰是飞来峰到茶楼的距离。

这般看来,倒真像是被人流挤散后, 匆匆赶往茶楼汇合。

裴慎冷声道:“照着规矩, 自去领十杖。”

平山松了口气。挨了十杖, 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裴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由陈松墨打着羊角珍灯,往后院去了。

沈澜沐浴更衣后,从净室出来,方见裴慎坐在楠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慢条斯理地读书。

沈澜脚步一顿,只兀自坐在束腰马蹄五屏罗汉榻上,任由紫玉和绿蕊拿了干棉帕给她绞湿发。

待绞干头发,两个丫鬟正欲燃香铺床,裴慎摆摆手道:“不必动作了,且下去罢。”

紫玉、绿蕊面面相觑,哪里敢违背裴慎,便屈膝行礼,阖门告退。

室内静下来,唯独青花回纹八方烛台上,数点烛火将室内映得通明。

良久,裴慎搁下沉澜那本未读完的《谭意歌传》,温声道:“头发可绞干了?”

沈澜点点头,起身道:“折腾了一日,我先去睡了。”语罢,掀开珠帘,直往内室走去。

见她神色如常,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裴慎心中难免冷笑,只嘴上笑问道:“今日可是走丢了?”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索性她早有准备,便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头一回看龙舟,太兴奋,便往前多走了几步。待我回过神来,护卫丫鬟都不见了。”

裴慎点点头:“原来如此。”

沈澜只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正松了一口气。裴慎突然轻笑一声。

“可见着杨惟学了?”

沈澜一时心惊肉跳,难免变色。是诈她还是真查到了杨惟学?

沈澜心中犹疑不定,不知该装出什么反应。索性她是背对裴慎的,只深呼吸数次,压下面上惊惧,方才转身蹙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与杨惟学何干?”

不等裴慎发作,沈澜即刻冷下脸道:“我不过出去一趟,你又疑心我?既是如此,你放我出去做甚!只将我关在屋子里,当个木头傀儡,任你摆弄便是。”说罢,只甩下珠帘,沉着脸进了内室。

裴慎没料到被她倒打一耙,一时愕然。待他回过神来,难免神色不愉。原以为这些日子待她好,到底能养熟几分,却没料到,还是这般桀骜难驯。

“你莫要得寸进尺。”裴慎掀开珠帘入了内室,警告道,“今日你甩脱丫鬟护卫,意欲何为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澜本已上床,闻言,掀下薄被,冷声道:“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你来这般排揎我!”语罢,一叠声道,“你既看我不顺眼,倒不如先打我五杖,关我禁闭,或是扒了我衣裳,再绘一副雪中红梅图?左右裴大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裴慎被她气了个仰倒,偏偏这些事都是他干过的,一时恼恨,骂道:“你果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成日里就记得这些事,怎得不去记我从倭寇手中救你,替你找大夫治病,每日里锦衣玉食地养着你!”

沈澜冷笑道:“是啊,裴大人待我多好啊。长江鲥鱼、香粳贡米、桐山岕片茶、银条纱遍地锦、金缕缎子瑞麟绸。论起衣食,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裴慎冷哼一声:“你知道便好。”

沈澜生生被气得胸口疼,斥道:“看起来倒是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成日里只能读些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什么谭意歌传、张生彩鸾灯传,大喇喇摆在我床头。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呢!”

“我闷在后院不得出去,睁眼是四四方方的天,闭眼是四四方方的纱帐。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沈澜语及此处,只狠掐掌心,疼得她眼中略有潮意:“我做了妾,便已是低人一等,从前你拿我当廊下的雀鸟儿摆弄,闲了便喂把米逗弄一二。如今倒好,越发过分了,连个证据都没有便要来疑我,竟还要诬陷我与人私会。”

见她眼底隐有泪光,裴慎已有几分心软,只是要他拉下脸来道歉,自然是千难万难。

半晌,只起身上前,拿袖子给她揩了揩眼泪,嘴上也软了几分:“我何曾疑你?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不到证据,方才这般轻易放过她。方才提杨惟学,多半也是诈她。但凡她今日应对不妥,裴慎必定要去查杨惟学在哪里。

见她神色冷淡,裴慎便温声道:“你今日也玩累了,且在家中好生歇息。”

沈澜只暗自冷笑,心知裴慎虽没有证据,可到底还是疑心病重,这是要拘着她,不许她出门呢。

沈澜心里有数,若她装出一副被安抚后的温驯样,裴慎反倒要起疑,便干脆讽刺道:“你只消成日里关着我便是。”

裴慎被她一噎,心知自己理亏,便温声安抚道:“我何曾关着你,待你身子好了自可以出去。”

沈澜这才神色稍缓,怒气渐消,只嘀咕了一句:“被你这么一气,也不知何时能好。”

裴慎被她气笑,骂道:“我看你这身子是好全了,都有精气神倒打一耙了。”语罢,又道:“明日便请大夫来看看你。”

一提大夫,沈澜便脸色发苦:“药汁子苦得我舌根麻,南京那大夫还说给我加了好些个甘草,结果又苦又涩,半点也不甜。”

听她抱怨,气氛渐缓,裴慎也笑起来:“你当吃窝丝糖呢。”复又道:“杭州城内倒也有名医,只是我想着,到底还是请御医来一趟为妙。”

沈澜略有些惊愕:“南京的那位大夫肯来?”

裴慎轻描淡写:”那御医独孙不从医,我欲举荐他去鹿鸣书院读书。”

沈澜怔怔望着裴慎,叹息一声,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