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沈澜大哭一场, 最大的秘密被摊开在了裴慎面前, 如同刺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她挣扎了十年,已是疲倦至极, 太累了, 便不想动弹了,裴慎是想杀了她,还是请人来作法, 沈澜都无所谓。

她神色疲惫, 低垂了眉眼, 缓缓道:“你既知道了此事,意欲何为?”

她并没有问裴慎是如何查到的, 也不感兴趣,无非是自己露了些痕迹, 或是不知因何故, 裴慎起了疑心。重要的不是裴慎是如何知道的,而是他想做什么。

裴慎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与你成婚。”

沈澜愣了愣, 抬眼诧异道:“你竟不害怕?”说罢,她蹙着眉,慢慢列举了几个可能:“我许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又或是作法强夺了旁人身躯……”

沈澜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裴慎在笑。

“你笑什么!”沈澜微恼。方才懒得挣扎的心思也淡去了。

裴慎闷笑两声,只将她紧紧搂住,勉强压着笑意道:“你若真有此等本事,只管叫你随我上了战场,将对方主帅的魂摄了去。”

沈澜被他弄得无话可说。

头一次见她被自己堵住话头, 裴慎笑得越发快活, 眉眼恣意风流。

他爱怜地吻了吻沈澜的鬓发, 温声道:“你要么是开了宿慧,想起了前世。要么就是良善人家意外身亡,蒙上苍垂怜,借尸还魂得以续命,再不然就是山精野怪。”

说到这里,他闷闷笑了两声:“你若是妖怪,只怕也是实力低微,害不得生人性命的小精怪。”

沈澜有些恼意,只觉这人嘲讽她,便自他怀里挣出来,打起精神骂道:“你百般欺我,我若是磨牙吮血的妖物,头一个便杀了你!”

裴慎非但没觉得恐惧,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这般眉目含怒,可比方才那副倦怠不堪,虚无缥缈的样子好看多了。

裴慎待她,当真是满心怜爱,只管握着她的手,诚心诚意道:“你前世是什么都好,我又不在乎。”

沈澜瞥他一眼,暗自冷笑,若真不在乎,方才也就不至于百般打探她前世是否有夫婿了。

“你不在乎最好。”沈澜佯装叹息道:“左右上辈子的事也都过去了。”

裴慎神色乍变,左手猛然攥紧,惊怒道:“你莫不是真有夫婿?!”

他五脏六腑都灌满了醋,一下一下往外冒泡,吐出来的每个字都酸的厉害:“你夫婿是谁?可还活着?”

见沈澜不说话,裴慎又惊疑道:“莫不是那王新立?”

沈澜微愣,这人分明是她虚构的,裴慎倒误以为是她上辈子的丈夫。

“你绝不会给活人立碑,也就是说,此人必定死了。”话说到这里,裴慎方觉怒意稍减,奈何他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追问道:“你与他是何时认识的?怎么认识的?成婚几年?感情如何?”

一连串的追问弄得沈澜烦不胜烦,她上哪儿编排这些去。可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摆脱裴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再努力一次罢。

犹豫片刻,沈澜到底冷声道:“裴慎,我上辈子是个寡妇,与丈夫情谊甚笃。”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念着自己的丈夫,这才不肯从了自己。

裴慎简直如遭雷殛,他神色一滞,双手握拳,死死盯着沈澜,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沈澜见他这般,难免心生怅惘。她静坐半晌,低垂着眉眼,残忍道:“我与先夫赌书泼茶、琴瑟和鸣,再是恩爱不过。”

“闭嘴!!”裴慎厉声道。他眉眼凶戾,神色森寒,只将沈澜吓了一跳。

裴慎急促呼吸数次,竭力压制着怒意,咬一字一顿道:“人已死了,你也不必再念着他。”

沈澜抬眼,见他牙关紧咬,攥起的拳头上青筋暴起,分明是怒极。沈澜心下不忍,便撇过头去,淡淡道:“死人永远留在我心里,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

裴慎面色一白,待他反应过来,只觉心都被剜走了一块。他眼眶微潮,只咬着牙关,几要将腮肉咬出血来:“我哪里比不上他?”

沈澜垂下眼睑:“他是个极好的人,爱我,尊重我,凡事与我有商有量,性情也温和。”

裴慎听了,哪里受得住,越听越恼,越听越恨,字字句句都要将这人贬进尘埃里:“这般短命鬼,自己死了留下你一人支应门楣,也不管你吃了多少苦,可见是个自私自利的!”

“便是什么尊你爱你,有商有量,难道我做不到吗?何至于叫你心心念念!”

他又妒又恨地说完,听在寻常人耳朵里,只觉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沈澜听了,却怔忡不已。

裴慎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及他愿意尊重她了,可从前沈澜是不信的。

裴慎此人,看似温文,实则秉性执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兼之他久在官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澜哪里肯信他呢?

可今日,裴慎知道了她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而来。若是旁人,知道了枕边人是不知名的鬼怪,只怕吓也吓死了。可裴慎却浑然不惧,还说要与她成婚。

若说沈澜心里没有半点感动,那必是假的。

或许,或许裴慎待她的确有情意,也愿意去改变。

沈澜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再做最后一次尝试,便平静道:“我上辈子有个夫君,如今心里也有喜欢的人,你还坚持要与我成婚吗?”

一提什么前世夫君,裴慎便要恼。只是那短命鬼死也死了,他就不信长长的三四十年之后,沈澜还记得那短寿的!

“你莫要想着与我分开!”裴慎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半分都不肯退。

听他这般斩钉截铁,沈澜鼻尖微酸,眼眶发热,竟隐隐有几分解脱。

挣扎了十年,终究逃不开裴慎。

既然逃跑这条路走不通,便不逃了,换个法子罢——叫裴慎改了性情。

若改不了,再寻别的办法。

她与裴慎纠葛十年,有恨,也有爱。或许爱意浅薄,仅有一分,可到底还是有的。今时今日,又多了一分的感动。

只是若放在以前,有些许爱意,些许感动又如何?沈澜是决计不会答应裴慎的。

不仅仅是答应了裴慎,对不起自己过往的努力和挣扎,也是因为她不能和人交往过密。

沈澜最想要的是回家,最害怕的是被人发现她的秘密,从而被火焚、被虐杀。为此,她谨言慎行,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从不敢与人交心,更不愿与人交颈而眠。

因为一句沉酣之时的呢喃梦语就能害了她。

这样的沈澜,从始至终都隔着一层玻璃触碰着这个世界,孤独地在玻璃之外游走。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唯一血脉相连的潮生是个尚未知事的小孩子,沈澜只能孤独的守卫着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