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星火
弘曦再见到这位八贝勒已经是在离京的行船之上。据说所达之地乃亚洲西部的一个边陲小国, 早前因着无法抵抗外来葡萄牙等国家的侵略曾多次求助于清廷,期间更是数次表达臣服之意。然而谁曾想,外乱刚过, 不过短短两年, 仗着距离遥远,这些人竟也开始阳奉阴违了起来。
这么个资源不甚充沛,国人又普遍狡诈的小国, 于如今的清廷委实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当然这会儿弘晖选择将最会搅风搅雨的老八派去,也委实没安什么好心罢了。
晨起十分, 码头上似是蒙着一层白纱, 胤祀这次离开并未带去多少人,除去早前一直衷心耿耿的旧部。亲眷里如今愿意同行的竟只有自家福晋和一个生母早亡,在府里万般不被重视的孙儿罢了。甚至连相送之人都寥寥无几。
一眼瞧去, 竟有几分寥落之感。要知道这位早前可是笼络过大半朝堂, “知交”好友遍地的人物啊!
果然, 人最擅长地便是趋利避害地。
“九叔既然过来了, 怎么不去打个招呼?”码头处,一座不起眼的青石马车上,弘曦看了眼一旁神色不定的胤禟, 不由开口道: “要知道对方这一去, 怕是日后再没相见的机会。”
沉默了半响,眼看不远处客船的轰鸣声逐渐响起,胤禟紧紧握着手中的杯子, 许久复又突然卸了力气:
“罢了!”
便是见了, 又能说什么呢?这么些年下来, 他早已经分不清对方哪句是真, 哪句又是虚话。甚至早些年那所谓一辈子兄弟的誓言也在一次次欺瞒利用中变了模样。
胤禟想,比之他这位八哥,他老九可能委实不算什么聪明人。如若不然,又怎么会一次次对对方抱希望………
“咱们走吧!”
伴随着胤禟少有疲惫的声音,石青色的车帘缓缓落下。谁也没有注意到,甲板之上,胤祀的目光似是有一瞬间的停顿。
“这会儿风大,爷莫要着凉了才是!”是自家福晋的声音,郭洛罗氏这些年生活并非得意,明明年岁比对方还小些,这会儿站在胤祀身旁却像是生生长了好几岁一般。胤祀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对方的手,临行前弘旺的话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出现再耳边:
“不知阿玛为何非要见儿子一面,若是您想看儿子痛哭流涕向您认错那您就大错特错了。说实话,直到今日,儿子也从未对当日之事有过半分后悔。”
说这话时,弘旺平素有些怯弱的脸上此刻竟满是冷厉,胤祀这才发觉,枉他自认观人一流,然唯独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却是少的可怜。
是从什么时候起,父子两人竟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了呢?明明最早的时候,弘旺每每在上书房学会了什么总是头一个往他这儿跑。若是能得他一两句夸赞便能足足高兴一整天。
胤祀神色少有地恍惚。
“阿玛你这种人啊,呵!九叔早前对阿玛你可谓掏心掏肺,却被你数次利用;嫡福晋这些年便是再多不好,待您却也是一片真心,可您做了什么,您明知对方厌恶极了我们这群庶出子女,甚至多看上一眼便难受。偏为了夺位,为了拉拢安王府所在的正蓝旗,将儿子抱在对方膝下;而儿子我,也因为你的野心,因为你对嫡福晋的愧疚,明明是府上唯一的阿哥,府里府外竟都是活的像个见不得光的鼠类一般………”
弘旺略显消瘦的脸上唯余漠然。
“不管阿玛你承不承认,所有真心实意对阿玛你好的,您全都辜负了………”
许是呆愣的时间有些久,耳边传来福晋担忧的询问声,伴随着层层叠起的水浪,胤祀尚还未听清什么,面上便下意识浮出一丝笑来。
温文尔雅,像是发自内心一般的亲切真诚,如曾经的千百次一般。
然而下一刻,胤祀面上却是蓦地僵硬了起来。
因为在这一刻,再这远离紫禁城,四面环海的大船之上,他方才突然想起,年少时的他其实是极厌憎自己这张笑脸的,纵然它为自己带来了诸多便利。
小时候好不容易见到的额娘会说:“小八笑起来这般可爱,日后可要多笑笑,惠妃娘娘甚至你皇阿玛才会喜欢你……”
从小伺候他的嬷嬷会说:“阿哥啊,您啊虽是主子爷,可万岁爷许久都没能瞧上您一回,惠妃娘娘又一心在大阿哥身上,这宫里哪怕是奴才也不是省油的灯,您可不能学旁的那些阿哥,待下面发脾气,使性子,小心他们给阿哥您使绊子。”
最开始的时候,年幼的他并不相信,他可是皇帝的儿子,那些人不过奴才而已,难不成还真敢怠慢他不成?可惜事实证明他错了。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同样的皇子分例,其他哥哥御膳房早早送去,生怕晚了一刻半刻,上桌时永远是热乎的。而他这儿呢,东西依旧是那个东西,然而到嘴里却已经早不是那个味了。还有衣裳料子,永远是旁人剩下的。如此种种,不剩枚举,宫里头多的是让你吃亏却说不出半分苦楚的方法。
唇角微微勾起,本就俊秀的眸子隐隐透出几分亲近温和,却又丝毫不显刻意。不知私下练习了多长时间,待下永远温和有礼的八阿哥方才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也是那时候,他发誓,总有一日他会让自己再也不用笑脸对人。他爱新觉罗胤祀,会低一时的头,却决计不会低上一辈子。
然而此时此刻,迎着微微带着些咸猩味的海风,胤祀微微阖眼,原来不知何时原先这个自己最讨厌的东西已经成了习惯,根植骨髓,再难拔除………
皇阿玛啊皇阿玛,您早前说地儿子柔奸成性,如今瞧着却也不算错了。
***
紫禁城,八爷的离去并未在朝中引起多大的波澜。弘旺更是丝毫没有替对方遮掩的意思,撇清关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因着自诩知晓内情,不少人还觉得陛下过于仁慈了呢!
至于另一位当事人瓜尔佳安平,看在安宏的面上,虽未入廷狱,然革除职位,没收家财,只这两项便能教一个从小金尊玉贵养成的世家子弟受尽苦楚了。
判决那日,安宏并没有特意过去瞧上一眼,甚至连一声基本的询问都无。有什么好问的呢?
对比曾经的小可怜安宏,身为瓜尔佳大人捧在手心的嫡长子,他可以不吝惜施舍那一点点善意,却不代表着对方能看着曾经连自个儿脚跟都够不上的人,一步步爬到自个儿难以企及的高峰。
人性嘛,莫过于此。也不知晓此刻在地底下常眠的瓜尔佳大人心下有没有一丝后悔:他以为的对宝贝儿子的种种维护,最终却将对方推入万丈深渊………
因着这事,直郡王倒是难得果决了一把,将自个儿的爵位麻溜地传给了弘昱,又以极快的速度给众儿子分了家。这是生怕两个儿子日后走到自相残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