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选择

空气里很安静。

村子里传来老牛的哞哞声, 孩子的欢笑声,男人女人们的叫嚷,交织在身后。

陈宝音没说话。

眉头轻轻蹙着,面上露出难色。这会儿颇有些骑虎难下之感。

她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怎么说呢?太质朴了, 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不能说他胸无大志——普通人就是这样想的, 这有什么错儿?

这一刻,她开始体会到杜金花的感觉了。这个书生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感, 你可以不喜欢他, 可以挑剔他,可以拒绝他, 但是却无法讨厌他。

“陈,陈小姐, ”忽然, 书生抬起头,看着她问:“你认为一个读书人,应该为何而读书?又为何而做官?”

顾亭远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但他也想知道, 她是怎样想的?在她的心里,是如何觉得的?

他并不怕她骗他。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就算抗拒成婚, 也不会胡乱找借口骗他。就如前世,她不想嫁人, 只会明着直说, 或者更加直白的:“我讨厌你!”

她不会编一些话来敷衍他。

“我……”陈宝音斟酌着, 要如何回答他。

她问他那个问题, 的确是想打探出他的弱点, 让他知难而退。就如同她还是侯府千金时, 对前两任说亲对象所做的那样。

顾亭远此人,她观察他很长时间了。从他正式上门提亲开始,就在观察他,但是,始终找不到攻击的地方。

像她前两次议亲,先一个是小姑子天真,非要在外面压她一头,让她捧着、纵着、事事忍让。陈宝音当然不会啦!不仅不会,还处处作对,把小姑娘气得不行,回家大闹,不要她这个嫂子。

后一个,则是君子爱菊。老实说,陈宝音虽然爱牡丹,但也喜欢别的花儿。那次硬是为了破坏议亲,说了许多菊花的坏话,惹恼了对方,视她为俗不可耐之人,议亲就此罢了。

可顾亭远呢?

他很难挑出毛病。长相,端正俊秀。身家,清白良善。脾气,温和知礼。能赚钱,会养家,还是个读书人。

就连单薄的身躯,如今看上去也不再弱不禁风了。还能挑他什么?从前陈宝音挑议亲对象,是因为对方房里早已有了人,她不喜欢,因此挑事破坏。但顾亭远……

“想读书便读书。不得不读书,便不得不读书。”

“想做官便做官。不得不做官,便不得不做官。”

“为家国社稷也好,为黎民百姓也罢,只为一家之计亦可。”

这是她的答案。

读书不是坏事,有机会读书,自然是要读。做官亦不是坏事,还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不做贪官、奸臣,其他的重要吗?

顾亭远看着身前的姑娘,心中砰砰急跳。

她仍是她。虽然生长的环境不同,但她还是她,顾亭远就是知道。

放在前世,如果他们讨论这个问题,以她的性子,多半会答:“想那么多,吃菜的钱挣到了吗?”

听上去不一样,对不对?但这两个答案,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前世的她回答得更直白,而这一世的她回答得很聪明。

可再漂亮的话,深究起来,也无非八个字:“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是一样的。

他心头炸开欢喜,整个人雀跃起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害怕她变了,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

一次次验证她们其实是一个人,便让他心中无尽欢喜。

“是。”他不觉绽开笑容,“小姐说得是。”

陈宝音回过身看他。书生脸上是真切的笑容,好似他便是如此简单又清澈的人。这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我不做官眷。”她清声道。

顾亭远怔住。

“你若读书,若做官,便不要来了。”她缓慢但清晰地道。

顾亭远慢慢白了脸色。

“你,你为何这般想?”他声音发颤,看着她问。

陈宝音不想骗他,但也不想说出真实所想:“我自有我的想法。”言罢,甩手离去。

人是会变的。他现在很好,温和真诚。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会变的。

他还能温和真诚多久?当他步步高升,官场如意,当他得罪小人,止步不前,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温和吗?当别人红袖添香,温香软玉在怀,他又能真诚多久?

就算他始终温和真诚,可他公务缠身,时常应酬,会跟同僚喝酒,会跟好友吃茶,会去听戏,会去下棋……他的世界那样广阔,那样充实。可她呢?

她还能如此时一样,散漫的在山野间晃悠吗?不会了。她会困在后宅,做体面的官太太。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见过。此生,都不想碰。

少女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留下顾亭远,怔怔站立,心中痛极,眼中流露出悔意。

前世的后来,她不止一次说:“我真后悔应了你!”顾亭远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如今想来……

“你回来了?”杜金花等在院子外,见闺女回来,迎上前两步,“还知道回来!怎么就不听话?不让你去,偏要去!都说了什么?”

陈宝音嘻嘻一笑,反问道:“你都不让我去,还好奇我说了什么?我不是什么都不该说吗?”

杜金花便捶她:“让你贫嘴!你再贫嘴!”

苍天哟!做了什么孽哟!本以为是个贴心小棉袄,谁知这才过去多久,又是个讨债鬼,一天天的要气死她。

陈宝音多敏捷啊,仗着现在腰细了,灵巧一扭,躲了过去:“打不着!略略略。”

她居然还做鬼脸!给杜金花气得,这下真生气了:“站住!陈宝丫!你给我站住!”

站住就站住,怕她啊?

陈宝音当即刹住,白生生的小脸儿凑过去:“来,照这打。来来,不打你就是神仙菩萨。”

“……”杜金花。

伸出手,轻轻拧了一记,又爱又恨地道:“你别皮!老实跟娘说,都跟顾书生说了啥?”

“能说啥?”陈宝音不气她了,挽住她的手,往屋里走,“就问他,书读得怎么样?明年下场,有把握没有?”

这倒是正经事,杜金花心想,宝丫儿心里还是有数的,这也敢问,比她们都厉害。

“他咋说的?”

陈宝音就道:“他说有八成把握能中。”

“老天爷哟!”杜金花睁大眼睛,“这小顾平常看着挺稳重,怎么这一下就说大话?”皱眉,有些不满。

对着姑娘说大话,这可不是好习惯。之前积累的好印象,此刻都淡了几分。

“不见得是说大话。”陈宝音挑挑眉,“兴许他的确书读得很好。”

杜金花耷拉着眼皮,不赞成道:“那也该谦逊一些。”

“嗯嗯,您说得对。”陈宝音才不跟她顶嘴,为个顾亭远,没必要。

结果杜金花拍了她一下:“又敷衍你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