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世,送嫁的车队被横行的山匪冲撞。

那时的姜锦是个实打实的小姑娘,相较于同龄人确实更有胆气,可到底没见识过这样胳膊腿乱飞的场面。

她有天赋,有本事,面对两三个匪徒还可勉强应付,可匪徒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刀光剑影中,她力有不逮,险些就要把小命给交代了。

毕竟,裴清妍才是护卫和家丁们保护的重点,义女不过是个添头,不同的性命权衡之下也有贵贱,这样的情形下,当然无人有暇顾及姜锦。

除了裴临。

他和他的剑杀了进来,带她从乱局中逃脱,拣了条命。

猎猎的风声里,惊魂未定的姜锦伏在冷溪边洗脸,试图清醒过来。

水珠顺着她的鼻尖滴落,姜锦侧着脸抬头,便见裴临持着剑,半蹲在一旁。

剑尖直插地面,他握着剑柄的手泛着脱力后的红,正在微微颤抖。

姜锦有些恍神。

她这才想起来,裴临没比她大上几岁,瞧他的发髻,大概也还没加冠。

也许他是男儿,学得多些有本事些,但看他出身世家,只怕这样的场景,他也未曾经历过。

姜锦忽然松下了心情,她扬眉问裴临:“你怕吗,刚刚。”

裴临沉默。

他不会扯谎,再难的话题也不过是敷衍不答。

姜锦等了很久,都以为裴临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忽听见他开口:“怕。”

又不是刀枪不入的神仙,谁不畏死?

“怕还回来救我,”姜锦笑得很灿烂,丝毫看不出方才命悬一线时的紧张,她说:“多谢你。我们两清了。”

其实说起来,他帮她这么几次,早已经够还清了。

少年冷然的眉梢不动,他偏头,看向姜锦,“飞来横祸挡得了一次,挡不了一辈子。只有自己变强,这样的事情,才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他这话像是说给姜锦,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姜锦听得很认真,随即,她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裴临望进她的眼睛:“我需要帮手,你相信我吗?”

像他这种世家子弟,大多是靠门荫入仕,没本事的混个散官做做,有本事的、或是家世实在耀眼的,才有机会另有建树。

可惜河东裴氏听起来响当当,实则支系甚多。他的父亲裴肃都要对他刀兵相向,想来也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人脉来为他铺路。

被父亲追杀的经历让裴临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是独来独往、单枪匹马,哪怕是元松元柏这些他母亲留下的人手,裴临心中也存了疑影,找借口让他们去冀州探查,也是想再验一验他们是否可信。

相比那些与冀州裴家有丝丝缕缕关联的人,反倒是萍水相逢的姜锦更能信任。

姜锦却还记得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她说:“是我该多谢你的信任。不过,裴公子,我还记得我此行要做什么。”

她站起身,然后道:“裴刺史收我做义女,让我护送裴二小姐出嫁,车队冲散了,我现在得去找到她。”

说罢,姜锦揉了揉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紧的脸颊,在冷风瑟瑟的溪边庄重地向裴临揖礼致谢,随即直起身,沿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

那裴小姐身边自有护卫,她也知道没谁真的指望她去护送,但是她还是应了自己的诺言去寻人。

望着姜锦的背影,裴临没有挽留,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开之后,姜锦在路上救下了偶遇的凌霄,又与送嫁的车队汇合,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抵达范阳。

抵达范阳之后,姜锦居然又在此地见到了裴临。

——此地山匪横行,范阳节度使张榜招人平匪患。裴临揭榜,借了一百个人,两个月内,范阳境内已无大的山匪割据。打完回来,他手底下的人不减反增,山匪中的可用之人也被他收拢到了麾下。

重逢那天经开春了。

裴临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银光甲在烈日下也让人胆寒。

他挑眉看向姜锦,带着脸上的自负与骄傲。

眼睛仿佛在说:瞧,你可以相信我。

——

这一次,到底空长年岁,多吃了那么多年盐米,认亲前夜,姜锦倒没有再为明日之事而感到惶惑不安。

只是在这样的节点,她很难不想起上辈子的故事。

说起来,她会心许裴临也并不奇怪。

意气风发的少年憋着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要建立一番大功业,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骄傲,偏生他就是有这个骄矜的资本。

如此傲气的一个人,却几次三番为她停留,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动。

姜锦轻叹一声,算作感慨。

其实她很清楚,自始至终,裴临的性格都没有变过,让她心动和后来伤她最深的,本就是同一柄刀刃的正反两面。

今夜没有下雪,天边挂着轮光影朦胧的月亮,姜锦本已经卧下了,又觉得月光晃眼,趿着寝鞋去拉窗帘。

窗外那棵枯树看起来实在寂寞,姜锦抓着帘角的手一顿。

不会再有谁来,她得靠自己。

虽说裴清妍会因山匪袭击、车队冲散,意外被卢宝川所救,有惊无险,反生情愫。可谁又敢担保这一世不会演变成更坏的境地,又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左右他们已有婚约,就算没有这一遭,总归也会在相处中投契的。

姜锦没有被上辈子的经历圈死,她这几日打算提醒裴焕君多派人手送嫁,以保平安。这一回也不会再有什么神兵天降,她最好也能要来几个人在身边,无论是救凌霄、还是保全自己都方便。

姜锦想得入神,没有听到风中细碎的响动。她转身阖上了帘子,将一院子清凌凌的月光关在了窗外。

她没有发觉,檐外,有一道人影静悄悄地停在月下。

直到听见屋内传来姜锦均匀而平顺的呼吸声,把自己活活蹲成了脊兽的裴临才静默无声地飞身一跃,站在了窗外几丈远的地方。

她没有如前世那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病重之后,她甚少这样好睡。在他们同榻共眠的零星几夜里,裴临当然能感受到,枕边人没有睡着,可他问心有愧,不敢拥她入怀。

隔着密不透光的布帘遥遥望了一眼,裴临攥紧了双拳。

好在……上苍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危险斩灭在摇篮里。

光杀一个裴焕君灭口可远远不够,她的身份始终是隐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辈子的他能查到姜锦的身世,难道一定就没有旁人知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郜国公主一脉有势力尚存,他们就不会放弃利用姜锦,将她裹挟到台前。

所以,他得知道……郜国公主一脉,到底有多少潜藏在暗处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