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这家客栈看起来其貌不扬, 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做饭的厨子手艺倒还真不错,三道鱼菜各有各的花样, 叫人看了便食指大动。
正襟危坐的裴临垂下了眼帘, 像是在避开与那盘中死鱼眼睛的对视。可惜的是, 尽管料理得当, 那股子腥气还是丝丝缕缕地裹进了他的呼吸之中。
裴临举箸的手顿在空中,他抬眸,看着笑眯眯的姜锦, 心道,大概这就是笑里藏刀吧。
她果然没有相信方才他搪塞的言辞,酝酿了这招狠棋来对付他。
在战场上,裴临作风狠绝,对底下兵士却称得上不错, 粮草补给供应不及时的时候,一起喝西北风也不是没有过, 如此多年, 昔年那一点饮食上的讲究早就没了,有什么吃什么。
唯独一样东西例外。
他从不碰诸如鱼之类的河鲜。
这点底细, 姜锦一清二楚,也知晓他为何会如此。
当然, 不是因为嘴挑。
有一年春末夏初, 激烈的战事顺着河道一路绵延, 不知敌我的尸首几乎覆盖了整片河面,残肢被水流冲上河岸。天气炎热, 为免瘟疫散播, 战后裴临率部清扫战场, 驶船将水面上浮囊的尸体收集掩埋。
回中军帐后,他几日都没吃东西,姜锦起初还有些奇怪,后来听见底下一起去的兵士聚在一起闲扯,方才明白。
——这个时节,正是鱼儿繁衍的时候。河道里活鱼比死人还多,想来也知道,它们吃的是些什么。
缓过劲来以后,裴临也再没碰过河里长的东西。
后来,初到长安那一年,宫中设宴邀他前去。
明知是鸿门宴,然而形势波谲云诡,那时裴临的位置还没有几年后坐得那么稳,需要朝廷的加封和认可来背书。面前是天子赐下的鱼脍,他不得不动了一筷子。
回去之后简直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姜锦倒是还好,那回战后她受了些小伤,躺床上养了两日后照管的是城内的事务,未曾真的见到鱼啖人尸的场景。
否则今日这三道鱼一摆,她也得给自己准备个盆吐一吐。
见裴临面色如常,筷子却悬在鱼羹上头没动,姜锦善解人意地把瓷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连日辛苦,我特地叮嘱了灶上的厨子,一定要拿最新鲜的鱼来炊,一个时辰前,这几条鱼估计都还在河里游水吃食呢。”
她一面觉得自己有点缺德,一面把最后那几个字坏心思地咬得死紧。
裴临当然听得出来。
事实上,那些恶心的画面,也正在他的脑海不断翻涌。
“裴公子不动筷,那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姜锦的声音犹在耳畔,裴临轻轻叹气,他知道,今天这一关怕是没那么好混过去。
悬在鱼羹上的那双筷子忽然被收了回去,姜锦见状,眉峰一挑,以为裴临终于是忍无可忍了,刚要开口,便见他手腕一转,改换方向,伸向了鱼羹旁的那盘鱼脍。
他挟起一片进嘴,仔细咀嚼,甚至还有闲心点评,“脍鱼肉,鲤长一尺者,第一好。确实不错。”
姜锦的话突然就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那些原本有迹可循的细节,在他平静地吃下那一筷子鱼肉之后就变成了一桩桩的悬案。
裴临波澜不惊地停箸,又舀了一碗鱼羹。
桌上这三个菜,想必都是她精心挑过的。鱼羹最瞧不出鱼的形状,葱油鲤鱼最吃不出腥气。只有动了那碟子最忌讳的鱼脍,才有可能打消她的疑心。
姜锦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的动作,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端倪来。
他后来有多忌讳这没腿的东西,她是知道的,如果真的是他,当真可以把生理本能压抑到这种程度吗?
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多了?
姜锦狐疑地看着裴临,可是她同样也相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
她越发想不明白了。
当年那是还需要朝廷的支持,不得不忍。可她又不是天子,如果他有与她相同的来历,又为何要如此隐瞒?
姜锦深吸一口气,也没什么胃口了,她说:“裴公子慢用,隔壁还有伤号需要照料,我先走一步。”
走前,她略带失望的看了他一眼。
最好不是演的。
望着姜锦转身出去的背影,裴临放下碗筷,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受,却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
他知道,与其说她信了,不如说是她选择暂且信他这一回。
回到自己房中,裴临叫来小二,要了整坛的烈酒,自斟自酌。
这杯毒酒仿佛喝上了瘾。何止姜锦,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未必看得清自己在做什么。
懦夫行径。
窗外疏月凌凌,眼前有月,杯中亦有月,只是这样纯净的月光,实在是把他照得太过卑劣。
裴临轻叹一声,信手丢开杯盏,单手托起坛底,借由浓烈的酒意,压下唇舌间的秽恶之气,草草宿在了浓烈的醉意中。
——
姜锦没有太多的精力纠结在这件事情上,裴临充其量算个小插曲,凌霄才是她现下满心满眼的重点。
那花钱雇来的仆妇还算尽职尽责,茶壶里热水都添满了。
姜锦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嗓,濯过手后,掀起被子的一角,把凌霄受了伤的左腿露出来,给她换药。
看着这狰狞可怖的伤处,姜锦的心里便不是滋味,她抽了抽鼻子,上好药后,拿了干净绵纱来重新包扎。
前世,怕伤凌霄的心,姜锦没有问过她从前的经历,只从凌霄偶然的话语里得知,她的家人大抵是都不在了。
她原以为只是山匪横行导致的飞来横祸,可那夜山间所见的血地上的一片狼藉,散了架子的镖车、不翼而飞的尸体,却都告诉她,凌霄的遭遇没那么简单。
山雨降下之前,空中尚有半阙月亮,所以姜锦看得分明,那驾镖车上刻着一个“凌”字。
也就是说,凌家人、包括凌霄,是在走镖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那……
姜锦叹气。只有等凌霄醒了,才有机会得知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轻轻地拿起被角,盖住了凌霄的伤腿,正要起身,回头的瞬间,忽然发现凌霄的指尖正在微微颤动。
要醒了吗?姜锦一喜,视线一路往上,撞上了凌霄蓦然睁开的眼睛。
凌霄轻轻地眨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姜锦,她滞涩的唇瓣颤抖了一会儿,发出了沙哑却又真切的呼唤。
“姐姐——”
听到这句姐姐的瞬间,姜锦只觉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了此刻。
只有凌霄会这样叫她,只有凌霄。
姜锦瞳孔微颤,下一瞬,凌霄已经艰难地坐了起来,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凌霄的声音都在抖,“那样不管不顾地来救我,姐姐,我就知道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