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姜锦确实早有打算。

如今力量尚还单薄, 先知先觉的优势也用不上多少,她唯独能做到的,就是在行事之前, 多考虑几分。

即便是现在, 情况也只比姜锦预想中稍微糟了那么一点点。

她早料想过现在的情境下该怎么应付, 只不过没有必要和裴临交代。

可惜夜幕下, 她的背影落在裴临眼中就是另一种意味了。

他神情怔忪,目光融在沉沉的夜色里。

她……如今就这么不想和他再有牵连?即便受伤了顶着夜风,也要离他远远的。

履尖微动, 朝向她的方向,却怎么也迈不开,正如开不了口说的挽留。

意料之外的,走出几步外的姜锦却像察觉了什么似的,她忽然转过身来, 轻描淡写地道:“手不要伸得太长,有的事情, 可一不可再。”

裴临眉心一跳。

他很熟悉她的这种语气。

从前, 她应付不耐烦的人、刁难她的人,就是这般不软不硬地怼回去。

指掌在袖底紧攥到关节发白, 丢进人群里一时半刻都找不出来的平实面孔上,却再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泄漏了。

裴临没有允许自己继续失控下去, 他话音低哑, 尽力冷静地道:“我无意干涉。但, 你想好怎么处置眼下的情况了吗?或许一开始,你不来这云州, 不与裴焕君扯上关系, 远离这一切, 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早前,裴临所想便是如此。他盘算着派人阻拦,让姜锦没有在腊八那日潜入刺史府的机会,在这之后,他好再一步一步,诱引她避开那些危险。

她那养父姜游带着她在山中避世多年,裴焕君作为同党,大概是心里有数的,他一直没有贸然去找,便是因他谨慎,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

所以,就算姜锦那番没有自投罗网,后来他大抵也是会去找她这个人的。但无论如何,时机错开之后,总是会比前世有更多的选择。

姜锦本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她脑袋都扭一半了,闻言,她骤然间想起什么,冰寒的目光先一步扫向了裴临。

“一开始……”姜锦眉梢微动,她缓缓转过头来,眼中蕴有薄怒:“果然。当时我耽误了时间,差点没赶上腊八混进刺史府,不是意外,而是你的安排。”

她记性很好,也很较真。

裴临轻轻一叹,他总算是懂了,何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他依旧站立如松,话音里带着点死活不顾的意味,答是。

姜锦垂了垂眼。

她自以为很了解这个人,可他却总有意料不到的惊喜给她。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替她安排好一切,以至于是一辈子?

他问过一句她可愿意吗?

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出一股极其突兀的倦怠和抵触,姜锦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都觉得可笑。

时至今日,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从前暧昧不清的模糊态度变得很滑稽。

错的不止是裴临,还有过于相信他的自己。

感情上再多分辨的词句予他都算是施舍,姜锦冷笑一声,她只道:“你机关算尽想要瞒我,就已经给了我答案了。”

姜锦不是在说吓唬人的狠话。

裴临不愿她清楚自己的身世,其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一开始,姜锦就猜到了,她的身世一定牵系甚大,若哪怕只是寻常的豪门巨贾之类的,他没有理由不告诉她。

可是,她的思路同样卡死在这里了。

如果她的身世只有危险这一面,裴临又何需如此瞒她呢?告诉她真相,两人一起化解危机,不是更好吗?

他不是一个会白费力气做无用功的人,她能想到的关窍,他一定也心里有数。

除非,她的身世就像是一枚铜板的正反两面,于她而言,未必只有危险,甚至还有可能给她带来什么,裴临才会阻拦,阻拦她走向可能的另一面。

眼下,他从重生起就开始的机关算尽,更是佐证了她的观点。

一定有一个选择,是他不希望她去做的。

姜锦微微一笑,厘清了思绪后,她忽然笃信,自己这辈子,一定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了。

是好是坏,抛铜板的人,也都只能是她。

她一刻也没有再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刺史府。

算着宴席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尽了,凌霄在屋内,却还是没有等到姜锦回来。

她一度疑心出了什么岔子,可是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却是风平浪静的,不像有意外发生。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忽有纷乱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近,凌霄神色微动,才走出几步上前相迎,门外忽然乌压压进来了一串人。

打头的居然是刺史夫人王氏,在她身后,那裴刺史也跟着,只不过到底是女眷的居所,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没有贸然进来。

凌霄眼皮一跳,她下意识低垂眉眼,行了礼,紧接着便听得王氏开口问道:“可见你家娘子回来了?”

凌霄的脸上挂起为难的样子,她说道:“姜娘子回来有一会儿了,她吃多了两杯果子酒,心口烧得慌,已经喝了解酒汤睡下了。”

王氏回头,于丈夫对视一眼,旋即继续往前,拉起凌霄的手拍着她的手背,热切地道:“也不同你卖关子,今日宴席,我本就想亲自谢一谢她。在范阳,总归是有赖她帮忙。”

凌霄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脸微微涨红,道:“有劳夫人明日再来吧,人已经睡下了。”

裴焕君亦是向前几步,他眯了眯眼,直切正题:“哦?当真是睡下了?我怎么觉着,人像是不在呢?”

本来就是在人家府宅之中,凌霄试探性地拦了两下,眼看这对夫妇就要往里走了,她像是心一横,突然破罐子破摔地道:“姜娘子此时……确实不在府中。”

王氏顿足,扯了扯裴焕君的袖角,而他却并未停步,直到走到房檐下石阶上,才转过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霄。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有威压:“那她,去了哪儿呢?”

凌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嗫嚅了一阵,随即又双手合十朝天边拜了拜,自语道:“娘子,可不能怪我未替你瞒好。”

裴焕君动作一顿。

那幅郜国公主的画像,是他凭自己的记忆分毫不差地画出的,虽未写明是谁,可见过郜国的人,细想应该都能认出来。

所以他也只有在腊八那日、她的忌日,会简单供奉,平素都藏于匣中,并设置机关。

方才席间,他叫人全都查过了,除却姜锦,再未有离席朝过半炷香时间的人。

要么是她,要么就真有蟊贼了。

若是蟊贼,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看清了这幅画像的可能,他也会将这一丝一毫暴露的可能斩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