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尾声·终

“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剥皮削骨,九死一生……”

“每个被胡羌俘虏的人,脸上都会被刺上他们的图腾, 就是这种野狼图腾。”

“兄弟, 你别回你们大业了,不论你以前是谁,业人看到你脸上的胡羌刺青, 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

“听我一句劝,别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就是一副皮囊罢了, 你当它不存在,蒙着脸,也能过一生, 跟我们驼队走吧, 我送你到西海, 那里盛产美酒。”

……

武威之战, 胜了,也败了。

楚珩在武威城外的雪原上,用手中的佩刀,砍杀了最后一名胡人骑兵。

风一阵紧,雪沫弥散了天地。

他的刀, 刀剑淌下淋漓蜿蜒的鲜血, 沿着刀身一缕缕地坠入深雪里, 竭力的天子坠入了血色与雪色之间, 被风雪埋了个干净。

当他再度醒来时, 却成了胡羌牧民兽笼里的战利品。

这些胡羌百姓, 平日里可能随军南下, 以愚弄劫掠他人为乐,并将看上的汉人视作自己的私有物困在兽笼里,带回他们的帐篷。

楚珩所待的那个兽笼里,有不少都是汉家子民,他们骨瘦如柴,蹲在囚笼里,因为被长期殴打,一个个形销骨立,遍体鳞伤,眼神是惊恐到近乎麻木的。

草原上徐徐吹起的微风,惊动了远处的牛羊,牧人发出一声口哨,大批的马匹从远处狂奔而来。

那里的天高旷而空洞,仿佛除了连片层云,不剩任何。

楚珩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腰间被胡人刀锋划烂的伤口才干了血,因为身上失血太多,他连吃饭的力气都已经不剩下。

身上御寒的衣物,只剩下一堆败絮,仍在不断溢出,随风起飘散出去。

背水一战之前,楚珩为了鼓励军心,将自己身上的玄氅换给了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兵,换上了他的破旧寒衣,天子如此与军民同甘共苦,最后也已三千残兵杀出了三万之势。也正是因此,楚珩身上的寒衣仍是那名老兵的,胡羌的牧民将他捡回去,应该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这些牧民看起来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等他歇息一些时日,找到机会便能脱身。

然而也就在他感到将要松一口气之时,他的眼睛,霍然发现,同笼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遍布脏污的乱发底下,被毒辣的烈日晒得泛红的面孔上,每一个人,他的脸上都有一块黢黑的狼头图腾。

楚珩的瞳孔急遽一缩。因他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有些微的疼痛之感,只是因为刚醒来时太过意外,意识茫然,没有立刻感觉到。

图腾。

那不是汉人的。

是每一个胡羌人脸上都会有的,狼头。

在他,大业天子的脸上,烙印上了属于胡羌的狼头图腾。

奇耻大辱。

楚珩甚至有过一瞬横剑自刎的念,但,那又能如何,国朝天子死于胡羌草原之上,他的脸上,将会永远留下这道耻辱的洗刷不去的印记。

他用指甲将那块皮囊抓烂,一次一次,直至血肉模糊。

但当胡羌人发现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汉人,居然还在反抗他们族群部落神圣的象征时,他们恼火了,于是他们围上来,将楚珩脸上刺下了更多的刺青。

耻辱与复仇的火焰,按住了楚珩继续自残的双手,因为他需要的不是这些无用的困兽之斗,他需要一击必中,换取逃生的机会。

他开始顺从。

无论胡羌人给他什么,带血的生肉,没用的伤药,驱使他协助牧羊,他尽力配合。但胡羌人将他的双手用特制的皮带扣着,精钢做成锁头,拴住了他的两只踝骨,限制了他动作的开阖。

他只有一个决定,便是夺了他们的马,杀出去。

楚珩的配合取得了胡羌人的信任,也令他们对他的防备松懈,这样的时日并不长,就在冬至来临前,当胡羌都要熬煮羊肉,命令他去宰一头羊时,楚珩第一次手中获得了利器。

也就在那一天,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的楚珩用刀刃割开了他们特制的牛皮,趁人不备夺走了一匹胡羌快马,驾快马冲出了牧民的部落。

他逃了,牧民自然穷追不舍,但这些牧民并非胡羌训练有素的精兵,尽管他们的骑术不弱,但还是难以匹敌,几人追上楚珩,却被砍翻在地,后面的迫于无奈,心道只怕是快马也撵不上了,便只得任由他去。

那段时日,方是楚珩最为茫然的人生一段至暗时刻。

落难于胡人之手,他所思所念,便是夺马逃脱。

但,当他重新走回到边境时,快马立于界碑,天地悠悠,牧野上闪烁着流星,长风浩荡吹起烟沙,他举目四望,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腐烂的伤口,狼头图腾依然清晰。

他已是一个耻辱,他已不配脚下的这一方大地,更不配,那处于岁皇城中,四四方方的宫禁,以及三出阙前,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丹陛。

他已无容身之处。

楚珩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是驼队的人拾到了这个宛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男子,他们走南闯北,常年在丝绸路上穿行,见过无数国家的人,自然,也对这个烙有胡羌图腾的汉人见怪不怪,他们并没有嫌弃楚珩,但他们阻拦了楚珩回到大业的路,并告诉他——

“兄弟,不管你以前是谁,但这是一条死路。”

楚珩迷失太久,可他终究还是想:“我应该死在故国。”

狐死首丘。

他不愿流浪在外。

驼队之人本意是想劝说他,让他加入自己的队伍,因看他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做镖师一类的职务,但见劝说不动,驼队老大也只好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向楚珩指了一条明路。

“兄弟,你还是跟着我吧,在我们天驹国,有一个神医,或许,他能医好你的脸。如果你的脸医好了,那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故国了。”

驼队的老大用一口蹩脚但真诚的汉话,向他这样说道。

天驹国地处丝绸之路上,与汉家王朝建交已有百年,在天驹国,楚珩的确见到了那个神医。神医听说他是汉人,也十分乐意出手相助。

他观摩了楚珩的脸,上上下下研究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我从未做扆崋过,也许有两成的把握,如果不能行,你还是会没命的。”

“无妨,”楚珩微微一笑,“来吧。”

剥下皮囊以后,新的肌肤生成,虽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如初,但从前的容貌变化不会太大,只是这过程势必会很痛苦,神医本想劝他不然算了,没必要为这点可能性搭上性命,然而楚珩非但执意要剥皮,更是对他道:“我要换一张脸。”

他画下了沿途所见苏探微的遗容,拿给天驹神医:“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