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臊子面

五月初九的月亮露了半边, 朦胧月色如水,静静穿透窗棂洒进来,在窗边立着的衣架上撒了层银纱。

江茴却毫无睡意,侧身看着小女儿的睡颜, 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鱼阵睡得犹如猪仔一般, 脸蛋红扑扑的, 小嘴儿时不时蠕动几下,也不知梦里吃什么。

“这小东西……”江茴不禁笑道。

“羊……”鱼阵忽喃喃道。

“嗯?”江茴下意识凑近了听。

想吃羊了?这大热天的。

鱼阵翻了个身, 挥舞着胳膊喊出下半句, “养男人……”

江茴:“……”

她痛苦地捏捏眉心,索性去外间点灯做针线。

最近忙得没时间做针线, 倒有些想了。

那簸箩里的衣裳片还是过年时候裁的, 转眼半年了, 一只袖子还没缝好呢。

江茴才缝了两针,就听见对面也有了动静, 抬头一瞧,果见师雁行擎着蜡烛探进头来。

“睡不着?”

江茴嗯了声, “你怎么也不睡了?”

师雁行叹了口气,“饿醒了。”

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十来岁的孩子胃里连的是黑洞吗?

江茴噗嗤一声,“厨房可没什么菜了。”

天气太热, 新鲜菜蔬根本不能过夜, 家里和店里都是现吃现买的。

师雁行挠头,“我去瞅瞅。”

才刚出门,胡三娘子就从屋里摸了过来, 一看是她就乐了。

“我听见动静, 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师雁行失笑, 举起手中腊肉,“来都来了,一块吃点?”

新鲜肉和菜蔬自然是没了,好在还有干货,倒可以将就。

胡三娘子爽快应下。

天气越来越热了,睡觉时穿的寑衣都换成轻薄的背心短裤,露出来的胳膊腿被晚风一吹,柔柔的舒坦。

胡三娘子接了刮腊肉的活儿,刀锋蹭过坚硬的表面,“噌噌”有声。

饥饿滚滚袭来,干货完全来不及泡发,香菇可以直接切碎了下锅,木耳温水小火煮一煮也能将就。

腊肉煮熟了切成细条,在锅里煸出油来,那个香咧!

加入干香菇丁和切好的油豆腐丝炒一炒,略点一些酱油调味。

腊肉本身就很咸,不必再加盐了,加酱油也只是增香调色。

加水,这时再放木耳细丝。

木耳太容易炸锅,提前放很危险。

等煮熟的时候在另一边的小锅上摊个蛋饼,揭下来切成细丝,也丢到臊子锅里。

干挂面是现成的,煮开了过凉水,劲道爽滑。

白的褐的香菇丁,乳色油豆腐条,黑色的木耳丝,金的蛋丝,整锅臊子就很漂亮。

可惜没有绿叶菜,不然就是正经五彩臊子面了。

熬得浓浓的,汤汁也留一些,慷慨的挖几勺丢到面条碗里,略点几滴醋,抄底搅拌均匀,看着整根面条都被染成红棕色,连汤带水唏哩呼噜扒几口,美得很!

油豆腐特别吸汁,炸过的表皮又哏啾啾的,非常有存在感!

师雁行端着一大一小两碗回正屋,胡三娘子留下对抗剩的一锅,大汗淋漓,畅快得不得了。

江茴原本不饿,奈何对面的师雁行吃得满头大汗,实在太香……

等她回过神来,那小碗也见底了,口中兀自回荡着浓浓香气。

得了,吃饱了精神了,更睡不着了。

两人去刷了碗,江茴忽道:“介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师雁行擦手的动作一顿,“你若不介意说的话,自然。”

她一直非常好奇江茴的过去,但对方不开口,她也不便刨根问底。

江茴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口。

师雁行没有催促,一时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只隐约有几声蛐蛐叫从屋外漏进来。

“我爹是个进士……”江茴终于开口。

进士之女竟流落小乡村,实在很难不令人震惊。

但这么一来,江茴身上那种与乡村格格不入的气质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江家家境尚可,打前几代开始就陆续有人读书,奈何最高不过秀才。

一直到了江父,才终于在三十七岁时中了进士,举族欢腾。

江父一表人才,且三十七岁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故而十分踌躇满志,觉得必然能得朝廷重用。

然而,现实很残酷。

江父一家在京城候选,一直等了五年,还是没能等到外放的机会。

“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师雁行道,“不过这应该不算例外?”

进士也只是一个门槛,真正踏入官场才会发现竞争之激烈。

别说五年,就是十年,也可能等不来外放。

好机会是要靠抢的。

才华,心机,甚至是容貌,总要有一样东西让你脱颖而出。

否则一科进士二三百人,掌权者怎么可能记得你?

“是啊,”江茴轻叹一声,看着摇曳的烛火怔怔出神,“我和娘都这样安慰他,可他却已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进去的。”

江茴的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儿,而且在生江茴时伤了身子,大夫说以后恐难有孕,江父眼见后继无人,又有了庶子,便渐渐宠妾灭妻起来。

那个时候长女早已嫁人,江父偶然间发现次女竟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竟想出一个极其龌龊的主意。

“他想让我去给上官做小妾。”

现在说起这些,江茴已经很平静了,但那种刻苦的震惊和伤痛却永远不会抹去。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她亲口说出答案时,师雁行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凉和愤怒。

多么荒唐。

别说进士,就是秀才之女,除非嫁入皇室,否则若不去给人家做正妻,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娘当晚气得吐血,求他改主意,他却勃然大怒,骂我娘是不下蛋的鸡,骂我们不识大体……”

师雁行轻轻握住江茴的手,这才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时隔多年,她终于亲手撕开了心底的伤疤,鲜血和捂了多年的恶臭秽物一并流了出来。

“我娘不想眼睁睁看我掉进火坑,用所有的积蓄偷偷托人给我办了路引……”

大禄朝的路引其实查得不算特别严,除非战乱时期,出入外城一般不会查看。

但如果想在陌生的城镇住宿或是买房置地,就必须有路引之类的身份文书,证明本人身世清白,并非逃奴、逃犯和流民。

“那你娘……”师雁行有了不好的猜测。

江茴声音微微发颤,眼圈也红了。

“她死了。”

当时娘俩身边已经没有心腹可用,江母自知时日无多,无法继续护女儿周全,这才决定放手一搏。

她不死,江茴永远没有出门的机会。

“她出殡那日,我记得风好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江茴木然看向门外的黑夜,好像又回到了绝望中掺杂着生机的不堪回首的那一日,“我穿着孝衣,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