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治河
“见过司马大人。”
徐州府睢宁县。
柳贺站在新筑好的堤坝前,弯下腰,伸手捻了捻土,在他身后,一位官员也如他一般观察着堤坝的土质,柳贺不吱声,陪他同来的地方官员便一直屏着气。
张居正放手任吴桂芳施为,便意味着治河之事大权统归吴桂芳,吴桂芳这漕督可管天下漕事,他又任凤阳巡抚,便意味着徐、淮、扬、泰四府事他皆可管得,对官员任免也有建议权。
考成法中,地方官员的考评虽归六部,然而实际操作中,府一级以下的官员也要接受巡抚衙门及左右布政司的考评,南直隶一地无布政司,只有南京六部,在考核中,应天巡抚与凤阳巡抚的分量同样不容小觑。
柳贺虽官位不高,但吴桂芳赋予了他考察之权,也就是说,柳贺查到了什么结果,官员的考评册上便会出现什么结果。
有这一层因素在,柳贺来查验堤坝时就不必有太多顾忌。
“将这堤挖开。”
柳贺一声令下,身后便有人将已筑好的堤重新挖开,看其中填了什么,堤又筑得如何,若是遇上一看就是敷衍了事的河堤,柳贺虽然不会当场发作,却会将自己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告知吴桂芳。
换句话说,柳贺就是很多人学生时代就讨厌的负责打小报告的那个,官员不举手上厕所他也要偷偷汇报给班主任。
自十月起,吴桂芳便命人在高家堰、归仁集等地筑堤,堤筑得长,所耗费的物资金钱绝非小数,而以吴桂芳一人之力自然不能将所有细节都照顾到,柳贺便负责验收堤坝和勘查财事。
朝廷下拨的治河银,须得一钱一厘都用在河工事上,不容许挪用半分。
柳贺背靠吴桂芳,又有得罪张相的完美履历,可以说是扮恶人的最佳选择。
他曾为帝王讲师,身份尊贵非一般官员可比,即便眼下虎落平阳,可天子见了他都得喊一声先生,地方上的官员他自然更不会畏惧。
何况在不少官员看来,柳贺连张相公子的考卷都敢筛落,可谓官场上的第一大二愣子,若是他们做得太过,柳贺发起愣来该怎么办?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官员们都很珍惜名声,很少有人豁出去做鱼死网破之事。
这些因素叠加起来,柳贺督河一事推进得还算顺利,淮安、徐州等地毕竟刚遭水祸,官员们被贬官的有,被申斥的也有,自然不敢在河堤上多做文章,只盼这河堤能保佑淮河百年的安宁才好。
……
筑堤一事,吴桂芳采纳了柳贺的建议,在四府各地分别修建了遥堤、缕堤及月堤。
吴桂芳心中明了,柳贺的治河之法有一部分来自潘季驯,潘季驯眼下赋闲在家,治河之法却要听一个赋闲之人的,似是说明他不如潘季驯一般。
若换了旁人当柳贺的上司,柳贺这么做显然犯了官场大忌,但吴桂芳更重结果,为让治河效果更加,他甚至主动去信给潘季驯,向对方讨教治河之法。
吴桂芳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登第的时间比潘季驯早两科,他官位又高于潘季驯,这般做是极其礼遇了。
柳贺的官衔毕竟还是低了些。
潘季驯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回了老家,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官至右副都御史,是正三品的大员。
柳贺二十多岁便已官至正五品,升官着实不算慢了,但和真正的朝廷大员比起来,他依然说不上话。
结合了潘季驯的建议,河堤种类繁多,所谓遥堤,便是在河流湍急之处留出缺口,在离河较远之处修筑第二道、第三道堤,这样河水自缺口涌出时,流速逐渐变缓,进而便能储存在第二道堤与第三道堤之间。
而缕堤
,则是临河处修筑的小堤,丝丝缕缕,可约束住水流。
月堤的名称则源于其形,与缕堤相接,缕堤被洪水冲垮后,月堤可以继续阻拦洪水。
筑堤之时,吴桂芳要求地方上挑选经验丰富的老河工,给予足够的工钱,让其助力堤坝的完工,这些河工大多经验丰富,对水势、流向、地形要比官员们熟悉太多,有他们相助,筑堤之事自然事半功倍。
筑堤是为了抵挡洪水,在筑堤的同时,吴桂芳也命人引清水入黄,增加黄河的流速,这般实践并非三言两语就能够完成,耗费的时间精力乃是柳贺为官以来最多。
他当初昼夜苦读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治河事头头是道。
……
一转眼便到了小年,纪娘子与杨尧也自镇江府过来与柳贺团聚,小半年不见,妙妙长大了不少,会喊爹爹了,柳贺治河时不曾多想着家人,但到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还是很想念家里的。
柳贺的同知衙署此前已经认真打扫过一遍,但他毕竟一人居住,对衙署的布置并不重视,柳贺本人对生活品质要求不高,只要干净就行。
他在这一点上和以清贵著称的翰林官很是不同。
当然,柳贺也观察过,翰林官们若是家境优渥的,那倒是有清贵的本钱,像他这种过过穷日子的倒也清贵不起来,最多家中多布置几盆花草,再栽些绿竹之类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相公你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杨尧斥责道,“治河固然重要,你也要顾着身体,你如今可不是独自一人。”
新年将至,杨尧不好说些晦气话,她和柳贺还在京城住的时候,也听柳贺说过诸学士与同僚陈栋之事,诸大绶再进一步便是左侍郎乃至尚书了,陈栋任天子日讲也曾风光无限,然而两人过世后又有何人记住?
京城风云依然在搅动,但故去的人已经故去了。
柳贺不由想起前几日吴中行与罗万化寄来的书信。
柳贺来扬州后与两人仍有书信往来,不过这个年代的书信速度极慢,快的话也要至少半月,因而罗万化与吴中行在信中提到的也是上月发生的事了。
吴中行在信中说,陶大临患了病,十月底时已过世了。
陶大临和诸大绶是至交好友,又是同一科殿试的榜眼与探花,彼此同为亲家,关系之亲近在官场上也并不多见,诸大绶过世,陶大临悲恸万分,两人年岁相当,诸大绶过世时五十岁,陶大临也四十八岁离开了人世。
柳贺听了只觉分外唏嘘。
进了官场之后,时间仿佛按下了加速键,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听说同僚中的某人离世的消息。
吴中行与罗万化将柳贺的《治水策》狠夸了一通,赞他一篇文章名动京华,天子因此对黄河的疏浚更为关注,督促各地的官员将治河之事看作重任,六部对在外官员的考核中也增加了治河一项。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的《治水策》给其他官员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因而在不少官员看来,柳贺写这一篇《治水策》完全是沽名钓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