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定良缘
这天, 晏鸿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了, 上课改为自习。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 去书库找下一卷。
书库在书房后面的后罩房,整整三间大屋,不放别的, 就放书。这就算在印刷发达的此时, 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事。
很多贫寒学子读书少,除了四书五经一窍不通。但这不是他们不想读, 是买书太贵了, 凑齐科举用的书籍已大为不易, 别说其他文集。
故此, 程丹若和王家人比, 好似输很惨,然换做当年相亲的陆子介,谁背的名家名篇多还不一定。
晏鸿之的父亲花费毕生精力, 建成江南第一藏书楼, 藏书万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没那么多, 却也有数百部藏书。
比钱都值钱!
而晏家借书的规矩是,书库的书一次仅借一本,读完才能借下一本。
“三姑娘来借书?”掌控书库钥匙的, 就是晏鸿之的贴身老仆,他推开门,“天冷, 姑娘请进。”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先归还原本的一卷, 再去借下一卷。
老仆说:“老奴的眼镜碎了,劳烦姑娘亲取。”又道,“我去烧壶热茶。”
书库都是纸张,不点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怜悯他人老眼花:“您慢慢来,我自己找就是了。”
老仆笑笑,带上门出去。
程丹若开始找书。
书库里的书籍真不少,她检索着书名,大开眼界,不知不觉就看住了,忍不住取下翻阅。
屋里只有沙沙声。
“咳。”背后冷不丁有人开口。
程丹若吓一跳,扭头看去,却是谢玄英立在她背后:“找什么书,我帮你寻。”
她道:“《李太白文集》。”
他走到里面的那排:“应该在这里。”
程丹若跟过去,他已经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却不给她:“世妹。”
她疑惑:“谢公子有事?”
他心底涩然更甚:“你是不是讨厌我?”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谢、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当着老师的面,才会叫我‘世兄’,私底下却始终生疏。”
程丹若顿住。
谢玄英道:“你怕人觉得你有攀附之意,是么?”
她道:“是。”
他面无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是否会寒心,是么?”
“谢公子,我是怕你觉得我攀附。”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若非有你帮我,此刻我还在陈家。”
谢玄英怔住。
她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那可是顾太太出的面。”
他扭过脸,不说话。
“我想,你是感谢我当初为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了老先生。但你既然不愿道明,我便当做不知道,但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只可惜没有机会还你。”
“不用你……”回报,他咽回了后面的两个字,改而道,“你想还我,今后便不要那样叫我。”
程丹若无所谓一个称谓:“你想我叫你什么呢?”
心尖微微颤了颤,爬上酥麻的痒意。他尽量装得平常:“你说呢?”
程丹若:“谢郎?”
他板起脸。
程丹若回忆古代常识,迟疑:“总不能叫你名字?”
不能同她生气,我不是来和她置气的。谢玄英反复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她恍然,入乡随俗:“三郎。”
谢玄英:“……”算了。
算了。
他把书籍递过去。程丹若又道了声谢,伸手想接过,一拽,没拽动。
她想想,单刀直入:“你有事吗?”
谢玄英问:“你……不问我王五的事吗?”
程丹若霎时失笑,敢情是帮她打听过了,又不好意思与她直接提起外男,才这般绕弯子,便道:“多谢你,王五郎怎么样呢?”
谢玄英:“不怎么样。”
她“噢”了声,又是一笑。
奇怪的静谧回荡,冬日的暖阳照进书房,灰尘起伏,恍若翩翩书灵。
“你,”谢玄英艰难道,“若想知道什么,我去替你打听。”
话才出口,就觉窝囊,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但能怎么办呢,良人的品性关乎终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亲就太迟了。
涩意涌上喉头,他松开手,绕到书架后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说罢,什么都行。”
他闭上眼睛。
然而,程丹若说:“其实,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有没有通房?有没有庶子?嫖不嫖妓?还是鞋子几寸,爱好为何,口味是酸甜苦辣?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谢玄英毕竟是君子,不情不愿道:“他——向我打听过。”
“是么。”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么呢?有多少嫁妆,漂不漂亮,贤惠孝顺与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头?”
谢玄英忍不住瞧去,怎么老提通房,她最在意这个吗?
程丹若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想和晏家联姻。”
“不是这样的,丹、世妹,”他反驳她,“婚姻当以情为系,两个相爱之人成为夫妻,方能长久,若彼此无有真情,又有什么意思?你莫要误己。”
程丹若诧异地抬头,没想到从他口中听见这么进步的论调,不由稀奇。
“你不想嫁给……”他轻轻道,“爱慕你的人吗?”
“谢郎,我对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出身平民,没有出众的样貌,没有过人的才学,我六亲死绝,没有娘家,也没有嫁妆,普通的士绅之家都不会要我,更不要说高门大户。”
谢玄英明白了。
就和他想的一样,王家这门婚事太过难得,已是她最好的归宿。
但——你就因为这样,便想嫁给他吗?他很想问这个问题,却问不出口。
忽然心灰意冷。
“原来是这样。”他说,“我明白了。”
又是静默。
谢玄英深吸口气,咽回喉间涩意:“你想知道他有没有通房是么,我会替你打听清楚的——你、放心。”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决定回绝这门亲事。”
谢玄英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绝?”
“是有点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觉得。”
方才熄灭的火星,瞬息间迎风大涨,几乎烧光他的理智。谢玄英转过来,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是因为我、我刚才的话?”
程丹若忙道:“并非因你之故,你无须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