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算人心
光明殿的角落里, 摆着一台西洋钟,挂钟滴滴答答, 声音很舒服。
头顶传来皇帝喜怒难辨的声音:“她有什么委屈, 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臣僭越了。”程丹若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金砖上,“微臣幼年时,曾与邻家人争执, 她有一支黄铜蝴蝶簪, 十分漂亮,我问她借来插戴, 她却笑话我是乡下丫头。臣少不更事, 与她争执, 两败俱伤。邻居怒而上门, 要求我母亲赔礼道歉。那时, 我已经很害怕了,但母亲并未责骂我,反而与邻人大吵一架。”
她的声音并不柔美动听, 但吐字清晰, 语气流畅,皇帝本来不屑一顾, 可听着听着,忽而想起她与荣安差不多大。
这下,反倒起了几分兴趣, 未曾开口斥责。
旁边的石太监瞧见,默默咽回了喉咙里的呵斥。
“邻人上门时,微臣便知道错了, 假使母亲喝骂,亦是我该受的, 但她却维护了自己的孩子。”程丹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没什么比父母之爱更在意的,公主误解了陛下,方才委屈至极,郁郁难解。”
皇帝沉吟:“误解?”
“是。”程丹若道,“陛下千辛万苦,才替公主选得良人,想公主一生顺遂,安康喜乐。”
说罢,忽觉似有揣摩圣意的嫌疑,于是加了句,“天底下作女儿的,谁不羡慕这样的父亲呢?”
皇帝面无表情,这点马屁实在不算什么。
“但公主一时心急,不曾识出拳拳父爱,误以为许嫁韩郎,是父亲不肯帮她,这才委屈至极。”
这句话,是整盘棋局的关键。若非昨夜,程丹若亲耳旁听了他们父女的争执,还未必能想到破局之处。
她想着,余光瞥向宝座上方。
果然,皇帝的脸色彻底缓和,眉间的阴云散去了。
侍立的石太监忍不住看她一眼,暗暗称奇。只有他才知道,昨晚陛下回来,一夜辗转反侧,最后,和他说了句心里话。
“荣安太让朕伤心了。”皇帝说,“她完全辜负了朕对她的宠爱。”
然后今天,这个小女官说,公主误解了陛下,公主最委屈的是父亲不肯帮她。
皇帝会信吗?
当然。
他想起昨天夜里,荣安公主问他,您是皇帝,不能为我破例吗?
比起女儿忤逆,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作为父亲,总归还是更愿意她是以为父母不疼她,才难过得绝食。
他又想起女儿小的时候,喜欢什么东西,就会哀求“父皇,我要”,而他每次都说,“你是朕最珍贵的孩子,只要朕有的,都给你”。
荣安……是以为朕不疼她了,不肯站在她这边,才这般委屈的吗?
静默中,程丹若又开口。
“公主的心结,在于委屈,委屈的源头,在于不知父亲之爱更为深远。因此想医此心病,最要紧的是让公主明白,陛下给了公主最好的——韩郎,足够好。”
这件事,必须从头到尾,都与谢玄英无关。
皇帝露出思索之色。
不得不说,程丹若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既然谢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那么就算是没有了韩郎,还有别人,荣安永远都不会满足。
可,韩郎足够好呢?
毕竟已经赐婚,旨意亦已下发六部,皇帝并不想悔婚,也希望女儿幸福。
假使女儿能够想通,就是最好的。
“你可有良策?”他问。
程丹若语气微赧,像是不大好意思:“这,臣不敢妄言……”
皇帝不满:“吞吞吐吐什么?”
“陛下恕罪。”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但程丹若仍然竭力挺直腰身,“臣对病情较有把握,对婚事……”
她收紧喉咙,声音变得更纤细,更有少女感,“只能囫囵一说了。”
皇帝听她嗓音变化,终于像是个女孩,知道羞涩,也有些恍然失笑——毕竟只是个姑娘,遂宽容道:“无妨。”
程丹若说:“陛下择选驸马,不可谓不周到,不详细,不尽心,可公主仍旧不为所动,会不会原因就在此处呢?”
这也是皇帝在意的,问:“如何讲?”
“驸马是公主的驸马,是否是荣安公主的良人呢?”她委婉暗示。
照理说,作为执政十余年的帝王,想法已经不会再轻易被他人左右了,被大臣牵着鼻子走的事,只出现在皇帝刚继位的时候。
但程丹若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她自己和荣安公主岁数相仿,而皇帝又完全不了解少女的心思,乍听之下,很难不信。
再者,这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他为何偏爱柴贵妃?因为贵妃总是像民间夫妻一样,与他闲聊家事,偶尔埋怨撒娇,而庄嫔、顺嫔之流,战战兢兢,一直视其为皇帝多过夫君。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皇帝愿意这么相信。
他在选驸马一事上,费心费力,怎么肯承认选的不好?驸马肯定选得没错,问题只在于荣安拧了性子,误以为驸马是冲着公主来的,不是冲着她本人,这才对谁都没兴趣。
一切都说通了。
堵在皇帝心口的郁气,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笑:“你们都是姑娘家,想来就是如此了。”
“臣僭越了。”程丹若俯首,“还请陛下宽宥臣妄测上意。”
揣摩圣意是薛定谔的罪名,真要不懂上位者的想法,可以直接收拾包袱回老家种田去了。
皇帝见她年少,且是大臣之女,本不会与寻常宫人一般,当做奴婢看待,兼之她今日这番话,解开他心中的疑虑与气愤,修复了父女之情,更不会真的怪罪。
“起来吧。”他叫起,又问,“既然你能解出病因,可能药到病除?”
正好,程丹若跪得腿部血脉不畅,站都站不稳,他一说,干脆又跌坐回去:“微臣不才,但尽全力。”
“好,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
得到了皇帝的准许,程丹若要做什么事,就方便得多。
尤其撷芳宫上下因为翠茎之死,全都兔死狐悲,战战兢兢。大家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荣安公主正常开口吃饭。
唯一比较棘手的是奶嬷嬷。
她真心疼爱公主,数次想去恳求皇帝,让他成全公主的心事。所以最初,她听到程丹若的吩咐,并不同意。
“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父女哪有隔夜仇的。”奶嬷嬷不以为意,“你多虑了。”
“确实,骨肉之间,打折骨头连着筋。”程丹若先给予肯定,但又道,“陛下阅人无数,既然选了韩郎,自是觉得韩郎更合适,公主年幼,一时想不通,正要嬷嬷与她分说明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