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叛军

热,头晕,口渴。

商宁秀高烧不退,人都开始有点犯迷糊了。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里有面目狰狞的叛军,满地血流漂橹,随行的护卫和小厮女使全部都被屠戮殆尽,尸体堆砌横躺着,有一只粗粝肮脏的大手扯开车帘,那一瞬间涌进来的猩风让她作呕难受。

然后天旋地转之中,她被强行拽出了华丽的马车。

梦里的天空都被血与大火染红,浓烟混杂着血腥味让商宁秀无法呼吸,她听见了周围的不怀好意的笑声,说着不堪入耳的混账话,如环伺的群狼,而她正被那只沾满血污泥垢的粗糙大手拽着胳膊往后拖。

商宁秀想要大声呼救,但发不出声音来,只有俞渐沉重的呼吸声。

她根本无力反抗,陷在这真实到令人窒息的梦魇之中,恐惧和绝望铺天盖地。

然后梦里的画面在此时碎裂混乱,她看见了一支羽箭穿透了叛军的头颅,如坟冢立在他不瞑目的脑袋上,轰然向后倒下。

她一回头,即便是在梦中,商宁秀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住了。

猩红的目光刻在一个人形的黑影上,那黑影高大如一座不可翻越的山,将要将她压住,永世不得翻身。那人背后是血红的天空和凌乱的枯枝,她大抵是看见了诗文中来自地狱的罗刹恶鬼。

……

极度的惊悸让商宁秀猛然惊醒了片刻,很快又再被高热带来的晕沉给压进了半梦半醒之间,那环绕的噩梦挥之不去,肿胀的喉咙火烧一样的疼,她渴极了,想唤女使递茶水过来,但马上另一个沉重的念头涌了上来,全部死了,都死光了,哪里还有女使。

她大概也是已经死了吧,否则怎么会看见地狱罗刹鬼呢。

嘴上最先有了触感,温水将那种悬浮在半空的感觉落回了实处,商宁秀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存在,有人在给她喂水。

商宁秀干渴地吞咽着,每一下都带着喉咙的疼痛,但她还是喝完了一整杯水,嫣红的唇瓣上沾着水渍,还有顺着嘴角流下去的一道痕迹。

她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金尊玉贵的牡丹花微微张着嘴喘气,触感逐渐回到了身上,她就感觉到了一直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温烫粗粝的手指。

不过短暂的几秒喘息,一个强势到极致的嘴唇封了上来,霸道搅弄着,商宁秀的鼻子不通气,嘴被堵住就忍不住挣扎起来,她手脚发软,如在痛苦的水域中下沉。

嘴里的触感被迷蒙不清的神智极大程度钝化了,根本尝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在肆无忌惮地作乱,只唯有一点清冽的薄荷味获得了些许的记忆点。

商宁秀快要死了,被憋死的。

所以当檀口终于能够再次呼吸,她忍不住大口喘息着,高热和缺氧的双重打击下,商宁秀幻听到了一道低沉如野兽的声音,仿佛就萦绕在耳边,缓慢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语。

恍惚间这声音仿佛跟那噩梦中的罗刹鬼重叠上了,她心悸地出了一身汗,对了,梦中的恶鬼也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这样的低语。

出了汗之后她的热度稍微退了些,但却并没能安稳地好好休息。

迷迷糊糊之间,商宁秀感觉自己应该是被带上了一匹马,她听见了快节奏的马蹄声和风声,马背的颠簸让仍在病中的矜贵郡主难受得想吐,好像有一团杂草怼在胃里,但却又吐不出来什么。

但无论马跑得多快颠得多急,后背总有一个坚实滚烫的肉墙抵着她,期间商宁秀醒了几次,隐约看见了一双铁壁正环绕着自己,那双大手拉着缰绳,比小麦还要再深一些的颜色,虎口处有老茧,一看就很粗粝。

没办法思索更多,商宁秀就又昏沉着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她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起码脑子是慢慢清醒过来了。商宁秀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极其陌生的场景。

简陋的木梁年久失修已经辨不出之前的颜色了,篷布上堆积着灰尘污垢,屋角上甚至还结了蛛网。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大帐,商宁秀从前随皇家围猎时住过这种大帐,但是干净明亮布景考究的那种,檀木雕花的桌子上会摆着插了鲜花的花瓶和冒着青烟的小香炉,托盘里还会有一套骨瓷茶具,茶壶里有温度正好的上好龙井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屋子中间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木头桌子,连外漆都没有包,桌上只放了一个孤零零的黢黑的水壶。

她觉得,即便是随行的士兵住的屋子,应该都不会比这更简陋了。

商宁秀是大鄞尊贵的郡主,是忠毅侯府家的千金小姐,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无病无灾,一辈子所有的苦头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两天受得多。

热度退下去了,但她的喉咙还肿着,吞口水的时候都会生疼,商宁秀是从屋子里唯一的卧榻上醒过来的,身上搭着一方薄薄的小毯,卧榻上沿着墙壁整齐地叠放着喜好的衣物和棉被,位置很小,东西一多越发显得拥挤。

她还没回神想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旁边的隔断屏风后的帐帘忽然被人掀开,有人堂而皇之进了这狭小的空间,不过两步之遥,她看见了从隔断前露出身形的男人。

一个伟岸到令人有些压抑的男人。

商宁秀瞳孔微震,梦魇中那辨不清模样的罗刹恶鬼忽然间就有了脸,她现在全都想起来了。

当时大火在他身后燃烧,这个男人坐在高大的马背上,手上提着一柄比人还长的大刀,斩掉了无数叛军的脑袋,当尸山血海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他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比之前那些叛军更加坚定,更加凶鸷。

这是一个异族的武士,瞳色和发色都和中原人有所不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中原人实在鲜少有能长到他那般高大的存在,即便是坐在马上,都让人无法忽视掉。

他从隔断前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商宁秀的心弦上,她扯紧身上那方薄毯不住往后退,抵到了墙壁之后退无可退,但这卧榻属实太小,即便是竭力往里缩也起不到太大作用,宁秀郡主偏过头背过身子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须得避嫌。

商宁秀背对着他,喉间发颤:“你、你、是何人。”

刚才她看到了他手臂上穿戴着的铁臂缚,还有那双长了老茧的大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

商宁秀几乎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背后那灼热的视线,她声音略显嘶哑,尝试着先发制人跟他谈判:“我、我是鄞京忠毅侯府嫡女,多谢壮士搭救,日后回到鄞京,侯府必当重金酬谢……”

“你回不去了。”

低沉暗哑的声音打断了商宁秀的话。

他的汉话发音还算准,只语调仍能稍稍听出些端倪,但这口汉话在异族中已然算是难得的佼佼者,商宁秀曾在宫廷宴会上见过吐蕃国来使,即便是充当翻译的一位,说得也尚且不及眼前这位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