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金风细雨(8)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 人称“童叟无欺”,他为人极耐心,极细心, 一手建立起金风细雨楼的情报机构“白楼”, 是苏梦枕最为信任的心腹, 风雨楼的人大多称他杨总管。

在金风细雨楼这样的地方做总管,自然是非常忙碌的, 杨无邪享受这种忙碌,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一旦手头上没有了要忙的事情,也就代表他失去了一切, 刀笔在手, 方有权柄,何况他和苏梦枕有着一样的梦。

在江湖这方面, 年轻人的组织总是更加有凝聚力,也带着一股冲劲,金风细雨楼崛起极快,离不开苏梦枕的英雄气概, 也离不开这一众年轻人的鼎力相助。

杨无邪的年纪很轻,苏梦枕继任楼主时他的年纪更轻,几乎是个刚长成的少年, 那时苏梦枕就能全力信任他,给他最大程度的支持,才有了如今令整个江湖闻之色变的情报组织。

苏梦枕的信任是这世上来得最轻易的东西,他一旦相信一个人,便直至背叛而止。所以他遇到过很多次背叛,但也收获了许多倾力相助的兄弟, 杨无邪对待苏梦枕,有对待兄长的尊敬,有对待主君的忠诚,也有多年相交的朋友义气,两人之间除了公事,一向也有很多话讲。

今日杨无邪在白楼整理资料一直忙到傍晚,金风细雨楼建在天泉山上,有四楼一塔,青白红黄四色楼,中间一座玉峰塔,是苏梦枕的居处。

青楼发号施令,白楼情报枢纽,红楼聚集武力,黄楼宴饮欢庆,而真正的金风细雨楼哪一座都不是,是苏梦枕。

他就是金风细雨楼本身。

杨无邪从白楼出来,带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去见苏梦枕,路上便听人说起今日无情大捕头来了一趟,送来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公子将人留了下来。

已经有不少人见过那位“关姑娘”,金风细雨楼有很多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很好奇,很多话,话传到杨无邪这里的时候已经在楼里传遍了,见过关姑娘的人大多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少数些人能够冷静下来,话也是他们在传,激动得仿佛自己娶妻。

苏梦枕已经二十好几,却一直没有成婚,身边甚至没有女人,未婚妻还是死敌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风雨楼的年轻人许多都不赞成苏梦枕的婚事,只是一向没人敢劝。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争到如今这个血淋淋的样子,婚事早已失去了联姻的一切意义,这场婚约能够持续下来的主要原因便是苏梦枕喜欢。

他喜欢雷纯的琴音,也喜欢她的歌喉,雷纯很美,但对苏梦枕来说,美色是最不重要的东西,这个极少见面的女人在他面前总是像一个梦,娴静美丽,冰雪聪明,几乎没有一丝缺憾,除了她的父亲是雷损。

可对苏梦枕来说,战胜六分半堂是迟早的事。

杨无邪知道苏梦枕的一切事情,他觉得这事委实太过奇怪,无情大捕头好端端地给楼主送女人做什么?本是君子相交,哪来的官场习气?再一个便是,自家公子对雷纯小姐一往情深,这些年不知拒绝了多少美人,难道因为是大捕头送来的,就不好意思拂好友心意?

他的步子本就很快,听了这事走得更快,一直到了玉峰塔前的泉眼处石阶前停下,因为他见到了既醉。

既醉正斜靠在汉白玉的栏杆上看泉眼,玉峰塔下玉泉水,泉下一座镇海塔,“玉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这是一个秘密,杨无邪却知晓,他时常和公子在这里踱步,心照不宣着一个梦。

可梦里忽然多了一个宛若盛唐而来的绝世美人,素裙无钗却艳若牡丹,斜斜一眼朝他看来,居高临下的眼神像在看待臣民,宛如梦中神女,让他几乎想要跪地膜拜。

倘若公子的梦实现,成就皇图霸业,可堪配得神女来降,凤鸣玉泉么?

杨无邪微微颤抖起来,人也向后退了一步,疑心自己真的落在了一个梦里,可他又看见了苏梦枕,秋日里披着狐裘的苏公子咳嗽着走出玉塔,见到他,疑惑招呼道:“无邪,怎么站在那里发呆?”

杨无邪呆看这二人,苏梦枕离既醉其实有一段距离,但此时傍晚夕阳斜照,光线落在他们身上,披上一层朦胧金光,二人都站在石阶高处,居高临下。

杨无邪那个深深的梦里从此多了这一幕,公子服龙,佳人国色,帝后并肩观山河。

也许是这一幕太美好,太震撼,杨无邪一直记到了九十寿终,临终时还在念叨,笑着在他的国公府内合眼。

此时的杨无邪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过了许久才收敛了震撼的心神,勉强把公事报给苏梦枕听,因为苏梦枕不能长久在桌前处理公务,所以杨无邪总是会给他朗读事务,他的声音很亮,既醉几次都被吸引了视线。

杨无邪一直忍耐到公事处理完,才尽量用正常的声线询问道:“公子,不知这位姑娘是……”

苏梦枕笑了一声,对既醉微微点头,道:“这是关姑娘,我已经决定聘关姑娘为红楼供奉,教习楼中子弟武艺,无邪,你认识一下。”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杨无邪听到了那个“聘”字,脸上已经要露出笑容来,然后逐渐僵硬,公子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国色天香在眼前,你让人家去当武艺教头?

实话实说,杨无邪的心像是被苏梦枕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把扔进了冰天雪地里。

作为军师,杨无邪不喜欢雷纯,即便他连雷纯的面都没见过,就像他不喜欢六分半堂,包赌包娼的六分半堂,堆金砌玉千娇百宠养出来的大小姐,杨无邪不信她展现在苏梦枕面前的美丽善良。

既醉看了看一脸假笑的杨无邪,因为对苏梦枕还有一点气,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她的态度一点都不好,杨无邪却不放在心上,他收敛了一下心情,郑重地自我介绍了一番。

既醉见他很是尊重的样子,虽然一开始像个呆头鹅,但好歹态度很好,便勉强点点头,只道:“叫我既醉就好,既醉以酒,君子万年那个既醉。”

杨无邪连忙道:“真是个好名字!寓意也好。”

既醉于是就被哄得很高兴了,她这辈子其实没有名字,小时候招娣忙着逃脱追杀没有取名,后来她半疯了,也就没有名字,既醉便用了自己的本名,那是她早已跑路的狐狸爹取的。

狐爹化形时人间还是周王朝,后经春秋战国,再历秦汉晋隋,和狐娘狭路相逢被捉了起来,生了一窝狐狸崽崽,个个都按诗经起名,大哥肃罝,二哥麟振,三姐惟夷,小妹秾华,既醉已经是最不拗口的一个名字了。

杨无邪嘴上说既醉的名字好,但他还是尊称,没有直呼既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