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曹俊民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 或许是因为出身的低下,他比真正的贵族还更为苛刻地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
几乎任何时候,他的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衣服整烫得平整妥帖, 脸上挂着学院派出身的温文的笑容。
他维持着这样的习惯数十年, 从未在他人面前失态过。
如今,他坐在自己的那张豪华办公桌前, 双手控制不住地来回揉搓自己的脸。
头发凌乱, 面部浮肿,情绪低落, 再也没有往日的那种风度。
桌面上摆着厚厚的一叠纸, 是昨夜刺杀事件的调查报告,废了很多力气收集整理, 但已经没什么用了。
很快, 这些事情都再不用由他来操心。
他被解除了职务, 马上就要离开帝国的权力中心。
军务大臣和伯爵接连被刺杀不是可以轻轻揭过的小事。总要有人出来背锅。
出身不高,又失去了后台, 还处在治安厅长官位置上的曹俊民成为了最好的人选。
治安厅长官失职,没有维护好京都治安,导致帝国两大要员接连在府中遇刺。不得不接受讯问, 引咎辞职。
曹俊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落到如今的地步的。这段时日,不知为什么就这么的倒霉。他费尽心机, 花了无数钱财,几乎舍弃了一切才巴结上的靠山,竟然一个接一个的倒了。
自己的仕途, 也终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办公室的大门外响着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此刻,治安厅里许多他的亲信人员都在接受着调查, 除了他所在的这间办公室,整个治安厅内到处都行走着皇家警卫队派遣来追责和接手的办事员。
“小霁,你说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曹俊民搓了一把肿胀的眼睛,抬头问站在他面前的倪霁。
倪霁同他一样,从昨夜到现在都在东奔西走,接手各种事务,没有片刻休息。
但他站在那里,双腿分立,脊背挺直,眉目有神,浑身不见丝毫疲惫的模样。
年轻就是好啊。曹俊民想,熬了一个通宵,又忙了这么久。连一丝倦容都没有,还是那样英俊,笔挺,精力充沛。
难怪大臣一眼就看上了。
这个念头滑过的时候,他直觉捕捉到了某种东西。
他曾经仔细调查过江忆梅的各种喜好,知道她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知道她喜欢倪霁这样强大而容貌俊美的哨兵。
他刻意地在江忆梅面前举荐过倪霁。
当时,那位不可一世的军务大臣是怎么说的?
“是个好孩子,该当嘉奖他。你时常带他一起来我这里玩。”
所以昨天晚上,他才带着倪霁参加江家的晚宴。去的时候,他当然有过轻微的暗示,倪霁并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抗拒,甚至很配合地打扮了一番。
曹俊民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他的脑子里闪过倪霁回来之后,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
接连的死人,接连的出事,每一件看起来都和倪霁无关,但总有一些蜘丝马迹让他这位倪霁的直属上级,觉得有些不对。
曹俊民诧异地抬起头,忍不住开始打量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那个学生。
倪霁换掉了宴会上的那套衣服,穿回一身黑色的哨兵服,肩膀别着治安厅银色的肩章,神色冷冽,腰背挺直。
他是一个哨兵,一柄锋利的刀,一把凶狠的利器,随时可以投入战场的状态,绝不可能是宴会上任人采撷的花朵。
倪霁可以说是曹俊民看着长大的学生,他其实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学生。
他真的会是一个温顺,驯良,能够软下膝盖的男人吗?
曹俊民知道倪霁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桌面上厚厚的一叠报告页里包含了倪霁的名字。有证人证词和调查官的签字,清楚地记录了倪霁昨夜并非孤身一人。
在那么多拿不出证据的哨兵名单中,倪霁显然是清白的。
但怀疑的火苗一旦生出,就很难再压回去。
曹俊民莫名就想再问一遍。
“小……小霁。”曹俊民干燥的嘴唇抖了抖,有些含糊地问,“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倪霁看着他,那眼神和他这些日子一样,既不特别卑微,又显得有几分温顺,
“老师想问什么?”倪霁的语气很平静,“我是跟着老师您进入的会场,最后也和老师一起出来的。中间离开的一段时间,报告上都写过了。”
曹俊民的脑海轰一下炸开。
就是他。
他了解这个男人,本该知道这是个多么危险的家伙。
当年几次三番地给自己添麻烦,无论如何也折服不了,一度把自己气得半死。
这些日子,怎么就会被他低下的头颅给蒙蔽了呢。
倪霁这句话说得很淡,却当头敲醒了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哪怕倪霁真做了些什么。他也只能装着不知道,并且希望这事永远不被他人发现。
倪霁的军职是他一手从北境调回来的,是他亲自带进伯爵府,也是他亲手引荐给江忆梅。
伯爵府!
曹俊民越想越是心惊。他想起,当初伯爵出事的时候,倪霁其实并不在自己眼前。
是他亲手写了证词,证明了自己和倪霁、谭树三人在一起。如果这些事情真和倪霁有关,那他怎么样也无法给自己洗脱连带的罪名了。就连唯一能做点证的谭树也都死了。
曹俊民带着点心惊地抬头看倪霁。
倪霁的个子很高,目光坦然,站在桌前平静地低头看着陷在座椅中的自己。
“老师在想什么?我是老师一手提拔的学生。老师有任何事,不妨吩咐我去做。”从北境回来的哨兵队长这样说。
语调平稳,没有一丝被人发现了行迹的慌乱。
曹俊民心底抖了一下,他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他明白倪霁这句话中隐晦的威胁之意。
他知道倪霁为什么不害怕自己。
如果倪霁被捕,只要咬定自己是受到自己上司曹俊民的指使,那他是没有办法洗脱自身的。
谁会相信一个刚刚从北境回来的哨兵,没有人指使,会干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曹俊民感到一股被人掐住咽喉的憋屈和恐惧。
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去想。
至少目前,不能做任何多余的事。
他?他怎么敢啊?曹俊民的后背冷汗淋淋。
往日的记忆鲜活了起来。
他真的敢,曹俊民心里想,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一个什么都敢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