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黎明前的贺兰山道上, 星星点点的火把,像是忘记了归家的星星,闪烁着光芒, 蜿蜒前行。

路旁的枯草里, 尚藏着积雪。奇怪的是, 立春之后,风不知何时,没了凛冬时的刺骨, 变成了柔和温软。

徐梨儿用苗刀刀鞘当拐杖, 闷头朝上爬。耳边,回荡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前后窸窣的脚步声, 远处偶尔的一声犬吠。

左边,是蜿蜒的峭壁,右边, 是黑漆漆的山崖。

恍若梦境。

徐梨儿第一次在黑夜里爬山, 新奇之外,带着莫名的兴奋。

仔细算起来,她来到黑山城之后, 这辈子才真正爬过山。以前她走过泥泞坎坷,也走过世人眼里的坦荡仕途。

但这种往上爬的感觉, 她无法准确形容, 很是与众不同。

上山之前, 赵寰提醒过无数次,要他们小心, 提前做好准备。比如要穿合脚,不易打滑的靴子, 要穿挡风的厚皮外衫。

遇到危险一定不要惊慌,爬不动或者身子不适,一定要停下来求助,不能逞强。

赵寰还说,爬上山顶不一定能看到日出可以适当遗憾,切莫沉溺其中。

太阳每日总会升起。

徐梨儿心道爬山与人生何其相似,途中的无数艰难困苦。努力一辈子,却不一定会得好结局。

走在前面的赵寰,呼吸均匀,步伐与她的人那般,一步一步,沉稳,不疾不徐,

徐梨儿拄着刀鞘缓气,看到赵寰已经向前了一段路,身后吴玠的喘息已经减缓,她赶紧迈开了步伐赶上去。

盛大的筵席之后,各部落可汗已经离开。吴玠驻守黑山城,一年后轮换到开封府,岳飞调来此地驻防。

赵寰明日会启程回燕京,她也要调往“塞外江南”的甘州。

徐梨儿喜欢甘州,那里的水甘冽清甜,水草丰茂,河流淙淙流淌。哪怕只有一年,她也觉着很满足。

队伍到达山顶时,东边天际刚刚泛出微光。

徐梨儿兴奋不已,来到赵寰身边,指着天际的那抹光亮道:“赵统帅,等下可是会有太阳了?”

赵寰笑道:“我也不清楚,等下看吧。”

徐梨儿不解,赵寰解释道:“可能会有乌云遮挡住,变化很大,所以很难预计。”

话语微顿,赵寰解释:“我只是来爬山,初心就是爬山,并不是为了看日出。”

吴玠坐在地毡上喝着水歇气,听到赵寰的话,深以为然。

他平时起得再早,遇到过日头刚刚升起时,只晃一眼就过去了,从没在意过。

今日能早起随着赵寰她们一起上山,是他见到赵寰经常爬山,感到好奇罢了。再加上赵寰要离开了,他无论如何都得紧跟她的步伐。

见到徐梨儿失望的模样,吴玠笑起来,劝道:“徐将军,等下见不到,明日再见就是。怎地,明日你要躲懒,睡着不起来了?”

徐梨儿心道这是贺兰山的太阳,与别处自是不同。不过吴玠好心相劝,她很快就笑嘻嘻道:“吴将军有大智慧,我不如将军矣!”

吴玠以前性情直,脾气坏。如今已经温和了许多,徐梨儿不拘礼的性子,很是与他说得来。他们跟忘年交一样,经常你来我往斗嘴说笑。

两人又如以前那般,你一言我一嘴,互相说得不亦说乎。

赵寰独自坐在一旁,静静望着远处的天际。亲卫看似闲散,却始终围绕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守护。前去捡了干燥的柴禾,用石头垒灶煮茶。

待茶水开了,亲卫倒了要送上前,徐梨儿走了过去,低声道:“我来吧。”

亲卫犹豫了下,将茶水给了徐梨儿。她端到赵寰身边,俯身道:“赵统帅,喝些热茶。”

赵寰身上莫名的萧瑟与孤寒,令徐梨儿吴玠早已不知不觉,自发停止了说笑。

晨曦初现,热茶袅袅升腾的雾气,已经隐约可见。

东边天际的光亮,越来越盛。云层仿佛走马观花,飞快变幻着颜色。

一会是金黄,一会是深红,一会七彩交错。

终于,太阳如伙房伙夫做的大胡饼,逐渐从云层中,晃悠探出头。一点一点,冲出云霄。

山峰层峦上,披上了一层彩衣,美轮美奂。

徐梨儿一瞬不瞬盯着那轮红日,胸口滚烫澎湃,眼中已经有泪光在打转,喃喃道:“真美啊!”

吴玠也被震慑住,他竟然不知晓,太阳出来时,能如此壮阔。下意识地,他看向了赵寰。

赵寰迎着太阳,整个人沐浴在光芒中,一如既往地沉静。

只身上先前那些情绪,仿佛从不曾出现过,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波澜不惊。

赵寰与徐梨儿坐在他的斜上首,离得有些距离。他见赵寰侧首对徐梨儿说了几句什么,有风,他一时没听清。

只见到徐梨儿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原来的欢快,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泪水汩汩滑落。

吴玠大惊,忙起身上前,仔细觑着两人的神色,焦急问道:“徐将军这是怎地了,发生了什么大事?”

徐梨儿没有回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肩膀耸动哭得泣不成声。

赵寰没有看吴玠,转过头望着眼前的太阳。

他们运气很好,一上山,就看到了日出盛景。

赵寰平静地告诉了吴玠缘由,他一下也怔在了那里,心情复杂至极。

*

临安城虽十二时辰不歇息,经受过战乱之后,哪怕赵构将朝廷搬迁到此,始终不复从前的繁华。

瓦子里的铺子,客人稀稀拉拉,买卖难做,早早就关了门。

深夜里,只有为了赚得一口嚼用的小贩,撑着在街巷口支起摊子,卖些汤水点心等吃食。

翠微巷的张娘子做得一手好馄饨,皮薄馅大,加上文火熬就的老母鸡汤底,鲜掉眉毛。

街坊们只要有几个余钱,抵挡不住馋,定会去买碗馄饨。靠着他们支撑,摊子虽然赚不了几个大钱,倒还能勉强糊口。

汤福手上拿着个大海碗走了来,深夜里没了客人,张娘子与婆婆方氏难得歇息一会,看到他惊讶了下,忙起身笑着招呼:“汤郎君来了,怎地这时候还没歇息?”

只要张娘子出摊,汤福总会前去光顾,一来一回,彼此早已熟悉了。

“惦记着这一口,实在睡不着了。”汤福将碗递给迎上前的方氏,坐在长凳上,笑道:“少放些葱。”

近来汤福好似很忙,难得有好些天没来。张娘子麻利捅开炉子,洗净手,熟练包起了馄饨。

汤福是熟客,反正做完他的买卖,就收摊了,皮里的肉馅,张娘子就大方多加了些。

每只馄饨,涨鼓鼓地,像是白白净净的小肥猪,投进沸腾的水中。

另外一边,老妇人在理着鲜葱,洗净切成末,道:“先前的葱不新鲜了,给你重新切。卖了你就得收摊了,等下还得去看热闹。汤郎君,你可要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