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筵席散了之后, 一出大殿,外面的寒意迎面扑来。

赵神佑与赵金铃清空三人,佯装瑟瑟发抖, 缩着脖子咯咯笑着, 一起打闹着呼啦跑了。

乔氏与严善带着赵一郎, 结伴回后宅。郑氏已搬出,住在了宫外的宅子,互相道别后, 各自离开。

严善看向身边的赵一郎, 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自顾自低头走着,用脚丈量着地上的青石。

不知是被风, 还是被赵一郎的迟钝激得酒意上涌。严善上前扯着赵一郎的胳膊,板着脸蹭蹭蹭朝前大步而去。

赵一郎被严善拉得左脚绊右脚,趔趄往前扑。他惊惶不定抬头看向严善, 嘴动了动, 又耷拉下头,闷声不响赶紧跟了上前。

乔氏好似有心事,没发现严善与赵一郎的不对劲, 她猛地转过身,朝着郑氏追了过去:“郑娘子, 你且等一等。”

郑氏停下脚步, 看着乔氏小跑着上前, 面上明显不安。郑氏大致猜出了她的想法,也没多问, 等着她自己说出来。

果然,乔氏些微挣扎了下, 就直率问道:“郑娘子,我不若你厉害,平时也不懂朝堂上那些事情。先前,我可是说错了话,惹恼了二十一娘?”

两人以前在旧宫时的关系并不好,赵佶的后妃、儿女加起来近百人。当时郑氏作为皇后,每次操持庆典宫宴后,都得累到病上一场,连带着对赵佶所有的后妃儿女都不喜。

历经了金人破城的苦难,郑氏发现以前的那些龃龉,好比是吃太撑置的闲气,她早就忘记得无影无踪。

有人在折磨苦难中成长,有些人却止步不前。有人为了活命,会开窍一些,日子一好转,就又活回去了。

乔氏就属于止步不前的那类人。

在五国城时,她们见到韦氏哄着乔氏,处处帮着她,替她出头,两人好一个姊妹情深。

郑氏上下打量着乔氏,自嘲一笑,傻人有傻福。乔氏愚钝归愚钝,人倒赤诚,居然没有回南边,继续留在了北地。

韦氏“韦太后”进了庵堂之后,就没了消息。乔氏也一样天天去庙宇,她却活得有滋有味。

一切都多亏了赵寰心善,一直不遗余力养着他们这群人。

整个北地以及燕京的赋税情形,郑氏最清楚不过。赵寰私库也没几个大钱,她的进项一目了然,往来账目由许春信一人就能轻松担下。

能者多劳,就是太过辛苦。赵寰肩上不仅背负着家国天下,还要背着一大堆老老小小。当年她做皇后的那点辛苦,与赵寰比起来,不值得一提。

乔氏见郑氏许久都没做声,被她看得更加惶惶不安,紧张地问道:“郑娘子,我真惹祸事了?”

郑氏好笑地道:“乔娘子,你真是!唉,赵统帅那般忙,哪会与你计较这些小事。”

乔氏长长舒了口气,道:“也是,二十一娘成日忙这忙那,四处奔波,都没正经歇息过一天,没空同我这无知妇人计较。其实,我也不是怕,唯恐惹了她不开心。这人呐,不管是什么身份,总得活个舒心顺意。”

郑氏意外地抬眉,乔氏好似也不那么蠢,道:“以后啊,有小娘子主动托你打听,你才去帮一帮。若小娘子不提,你就别去操这份心了。”

乔氏满脸的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我省得,日后再也不会强出头。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苦操那劳什子闲心。”

乔氏心大,天大的苦难落到头上,很快就能过去。郑氏比乔氏大十岁,两人看上去,却好似差了一个辈分。

郑氏端瞧着乔氏满月般的脸颊,顿时又看她不顺眼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外面冷,回去吧。”

乔氏一点都没察觉到郑氏的嫌弃,笑容满面与她道了别,转身回去。

严善与乔氏共住青梧宫,乔氏身为长辈住主殿,严善住偏殿。

沿着廊庑走进去,乔氏听到便殿屋内压抑的哭声,不禁脚步微顿,偏头思索了下,走上前敲了敲门。

伺候的仆妇前来开门,见到是乔氏,跟见到救星似的,忙将她请了进屋,道:“乔娘子去劝劝娘子吧,她又被大郎气哭了。”

乔氏点了点头,进了正屋。严善正坐在炕上抹泪,赵一郎坐在她脚下的杌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严善见到乔氏过来,忙起身见礼。赵一郎稍微抬起了头,拿眼角瞄到乔氏,跟着起身拱手见礼。

乔氏看了眼赵一郎,道:“都这般晚了,大郎快回自己院子去歇息吧。”

赵一郎与其他兄侄们同住在西边的宫殿,闻言如释重负。他闷不做声朝严善与乔氏分别见礼,后退几步,逃也似的奔了出屋。

严善见状,扎着手吩咐仆妇:“你快跟上去,打着灯笼送大郎回去。哎哟,大氅还在这里,外面那般冷,可别冻着了!”

仆妇被严善指挥得团团转,上前拿过大氅追了出去。

严善红着眼,探头看了一会,拿起帕子蒙住脸,又呜呜哭了起来:“你瞧他这样,好似我要害了他似的!我是他亲娘,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为了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都愿意,何苦就被他当成了仇人!”

乔氏干巴巴劝道:“大郎孝顺着呢,你就别气了。”

严善哭道:“他真孝顺,就该好生读书,别成日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绣花织布。也是在你面前我能提一提,在其他人面前,我真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哪有男儿去学娘子们的手艺,玩物丧志,他连玩物丧志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严善更伤心了,趴在炕上哭得伤心欲绝。

乔氏哎哟一声,忙侧身坐在炕上,安抚道:“以前妇人哪能上朝当官做事,如今北地的衙门,朝堂中,多的是妇人。大郎做些女工,也不算离奇。说不定,以后他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的绣郎,你何苦为此大动干戈,不值当。”

严善本已经渐渐停止了哭泣,听到“绣郎”,一下又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乔氏讪讪,见越劝严善哭得越厉害,为难了半晌,干脆拉下脸道:“你可别哭了,二十一娘在呢,若被她知晓,叫你去问话,你该如何回答?”

严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坐起身,抬起手抹泪,抽噎着道:“此事万万不能被二十一娘知晓,乔娘子,劳烦你也别说出去,着实是没脸啊!”

乔氏吃了酒,此时也累了,强打精神安慰了严善几句,回了屋洗漱歇息。

赵寰当然对宫内发生的事了若指掌,人与人相处,哪能没口角争吵。平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就没有管过。

冬至这般大的节日,严善能将她的心头肉叫去训斥,肯定事情不小。回忆起以前严善对赵一郎的期许,她平时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这会有空。也不顾过不过节了,将他们都一并叫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