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昨日新夫人进门, 季家府内处处张灯结彩。

主人有喜事,仆人有喜钱,各个脸上都挂着诚心实意的笑。

唯一不高兴的, 便是季家唯一的小公子。

他才刚满五岁,还不懂什么叫做另觅新欢, 也还未理解什么叫‘离世’, 只知道生母消失还不到两年, 阖府上下便都忘了她的存在似的。

“爹, 我不要新夫人!我要找我娘!”

被关了一日, 连爹都没见着, 今儿一大早他便闯进花园, 怒气冲冲要讨个说法。

乳娘在后面追着他,却也不敢大声喊, 一不留神就叫他穿过花园去了前院,吓得手心直冒汗。

“哎呦, 小祖宗,莫喊了, 新夫人就是您的娘。”

小小的季聘青还没见到自己的新‘娘’, 就见到了一个更小的姑娘。

她躲在一个黑瘦妇人身后, 抱着腿,还没人家腿高。

“你是谁?”

小姑娘吓得不敢说话, 黑瘦妇人见了他也只会哭。

最后还是老爷身边的随从听见不对, 问完话,便将人给领到了老爷身边。

黑瘦妇人说小姑娘是季聘青亲娘一远方堂妹的侄女,家里人遭难都死光了, 才来这里投奔条出路。

季府新夫人听她说这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只觉得头疼, 刚进门就见到前夫人的亲戚来找, 更觉得心烦,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说她们来路不明要打秋风。

季聘青虽小,却极会听话音。

向来继子喜欢继母的便少,见她不想留,他还非得把人留下不可。

他是独子,这些年在府中也是宠惯了的,管她是不是打秋风,儿子想留,季老爷便当做给他养个玩伴。

新夫人再想将人赶走,也怕惹老爷不高兴,可心中着实觉得膈应,吹了一晚上枕边风,第二天还是赶走了小姑娘身边的黑瘦乳娘。

季聘青孩子心性,又任性霸道惯了,留下人也不过是为了跟新夫人对着干,如今这人留下了,他又觉得无甚意思。

姑娘与男娃不同,胆子小,性子娇,这个年纪又小,两人聊,聊不到一起去,打,对方也挨不得他几拳,没两日便把他烦的躲着人家走。

可偏偏小姑娘离了最亲近的乳娘,本能的便去依偎同龄人,府中唯二的孩子便是他俩,小姑娘即便有些怕他,还是天天粘着他,缠着他。

季聘青凶她,打她,她也不哭,也不躲,就那么瞪着双眼睛惊恐又可怜的看着他瞧。

日子久了,季聘青只能认了这个跟屁虫,心情好了,叫声妹妹,心情不好,骂句臭丫头,把人赶走了,再等着看她小心翼翼的凑过来讨好自己。

不过比起跟屁虫,季聘青更讨厌的还是府中的新夫人。

这种讨厌在外人看来毫无缘由,而且有些熊孩子式的天真讨厌,虫子蚂蚁死老鼠这些恶心玩意儿,时不时便会出现在新夫人的寝室里。

新夫人对外边人提起此事也是头疼的很。

“……自从青儿乳母偷拿主家东西被逐了出去,我这前前后后都给他换过七八个乳娘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来一个,他给赶走一个,都六岁多的人了,到现在竟是一个大字不识得。”

“……我是有心想亲自管教,奈何力不从心,您看,我只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又犯了恶心。”

新夫人入门不到一年怀有身孕,隔年,就生了一对大胖小子,喜得季老爷连摆了三天流水席。

季老爷年纪不大就攒出了颇丰的家当,瞧新夫人这样也是个能生的,不免就生出再往上走走的念头。

——他想将自家孩子送进仙门。

“你确听清了,他要让聘青学仙人之法?”

仆役凑近道。

“昨日都有人来给大少爷测灵根了,说是灵根资质不错,能进个大仙门。”

新夫人想了想。

“他去了倒也省心,等我儿长大了,有他探探路也方便些。”

跟着新夫人一起来的奶娘嬷嬷却说。

“进仙门,那得多耗费财力,咱家老爷不过是个商贾,钱供奉了大少爷,两位小少爷恐怕就得……况且,咱大少爷,可未必愿意给小少爷探路。”

新夫人手攥成了拳,没再说话。

过了一个月,季聘青就被几个强装仆役从床上给揪了下来,迷迷糊糊,扯着耳朵扔出了大院。

“你疯了?!我叫我爹要你的命!”

仆役嘿嘿一笑,不但分毫不怕,还不轻不重的踹了他一脚。

“你爹?季老爷可不是你爹,你个小杂种,白享这么多年的福也够本了,赶紧滚吧,咱老爷心善,饶你个杂种一命!”

季聘青完全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怔愣看着同样被扔出来的小姑娘。

新夫人的乳娘走了出来,扯着小姑娘的脸。

“看看、看看,长得这样子,跟先夫人真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说是远方侄女,根本她就是不知跟谁生下的野种。”

新夫人的丫鬟又说季聘青。

“尖下巴,长眼睛,哪点像老爷?我看她当初贴着嫁妆也要嫁过来,说不准是看我们老爷当年无权无势,好欺负,给野汉子养孩子的!若不是如今人死了还想把这丫头送来一起享福,也不会漏了马脚。”

她骂骂咧咧说了好久,季聘青和小姑娘就在她阴阳怪气的声音里被仆役拽着扔出了季府。

七岁的孩子听明白了七七八八,季聘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爹的儿子,但他知道,从现在起,他没有娘,也没有爹了。

两个小孩儿身无分文,与野狗挣食,与乞丐抢饭,饥一顿饱一顿,没过多久便饿的两眼发晕。

然更难熬的是,冬日快到了,他俩只有身上这一身衣服。

季聘青年纪略大,又是个男娃,起初还扛得住,可小姑娘却在第一场冬雨之后发起了高烧。

以往一声不吭的小姑娘,发起烧来却是又喊又闹,直喊着要栗子糕,任季聘青如何安抚,如何省下自己衣食给她都无济于事。

当小姑娘打翻了季聘青打破头才抢来的一碗稀饭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把扇上小姑娘的脸,季聘青崩溃大哭:“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还是我爹爹的儿子,我爹爹才不会不要我!”

季聘青抛下小姑娘就跑,自己在外面待了两日,没人分吃食,他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

同为乞丐的小子问他:“你妹妹呢?有人说看见她在庙里哭。”

季聘青心中一慌,跑回庙中,小姑娘已经病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嘴里只喃喃念叨着两个字:“哥哥”。

第一次真正看到死亡将至的季平只觉深深的恐惧,脑子里迷迷糊糊又出现了亲娘病重的画面,他早已记不清亲娘的样子,但那副骨瘦如柴的身板,同面前的小女孩几乎重叠成了一个模样,让他浑身都冷的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