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陛下要禅、禅位…………

东方出了位转世佛子的事, 不仅在北朝引起轰动,也将江南的佛门教派豁动得一团乱麻。

若不是丞相下令严禁僧人渡江,这旬月之间, 想争相过江去拜候那位神秘而传奇的唐娘子的僧人, 只怕不绝如缕。

人便是如此, 越看不见摸不着什么,心里就越对那件事拿不起放不下, 笃诚佛祖的比丘们, 暗地里传播抄写那篇妙笔生花的《佛子赞》,人手一份, 反复诵咏。

随即, 建康坊间又流传出一种风声, 不知谁将旧事重提,拿檄庾氏文出来说事, 说那位唐娘子儿时所受的种种磋磨,不正应了佛陀成佛前受经百难吗?

又有一种隐晦的说法:卫大司马一打下洛阳,陛下便沉疴不起, 岂非天命有所倾倚……

一时间朝野蜚语不断,人心如草。

“散布流言, 扰乱士气,兵中反间之术!”

奇石峭立的丞相府中,王逍没了焚香挥麈的雅心,峻色吩咐长史:“查!派府兵严查流言起源, 搜寻混入城中的外来人口, 不排除有北府军谍的可能。”

书房中,丞相的长子王瞿之脱履立在案前,见父亲动怒, 大气不敢出。

“阿父。”王五郎崴在案几旁的靠榻扶手上,神色晦暗不明,在压抑的气氛中疲惫开口,“江左气数将尽,父亲看不出来吗?”

卫十六是什么样的人,王璨之最清楚不过。

他自幼立志学武伐北,不好雅事,成日的学刀舞枪,被同龄世家子笑为天生兵贯,甘居下品。结果人家是文武兼修,身手了得的同时,清谈也妙绝当时。

王五郎看得出来卫十六打心眼里不喜清谈,他就是专门学来打别人的嘴的,偏偏还叫他学成个京华无双。

只要卫十六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如今,他夙志已逞,当世豪雄无出其右者,如何还会再俯首称臣。

近在建康家门外的京口,尚留有卫觎的三万步兵,那是他在兖州仗打得再艰难时也没有调走的看家虎。

单是此虎破笼下山,京城有力自保吗,更别说卫觎收复洛阳后,以北方兵丁补充兵力,现今手中的兵力只怕不下三十万。

眼下双方拉锯,争的是一个正字。卫觎之所以不挥师南下,一是北方诸方镇还未完全平定,二是在等着建康宫主动禅位。

双方看似旗鼓相当,各有依恃,但古往今来兵马都是最硬的道理。

建康迟迟没有对策,这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会断的。

王大郎一向看不惯幺弟的放浪形骸,当即怒起来:“你何敢口出逆言?你以为你与卫十六有几分交情,归顺了他,便对你有何好处?莫忘了大人之言,他要取缔世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逍沉眉郁色。

“父亲上回的话——”王璨之起身,敛大袖,对父亲作一揖,“孩儿回去细想了。鲜衣怒马,美婢驺从,孩儿的确贪恋,却也不是命里必须的。想当年,唐小娘子还是被废太子退婚的一介孤女,乐游宴上,孩儿还曾揶揄人家,比之这二年来此女所行义举,王五一事无为,唯自惭形秽而已。原来我才是那只井底之蛙。”

“义举?”

王大郎针锋相对,哈哈两声,“是揭竿而起吧!”

“她可动过一毫刀兵?”王五郎道,“唐娘子去青州之前,有道是‘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可见青州民情之恶,已到了天下人人厌弃的程度。她一个年轻女子,能用短短一年多时间的抚民安政,使青州恢复民生经济,不受外敌入侵,此是功邪,过邪?”

王大郎冷笑:“那她养兵造船又怎么说?”

“原来兄长也知。”王五郎星朗洒逸的眉目无奈一动,“若青州由水路从东海发兵,陆路从兰陵南下,配合兖州

与京口,大兄以为,江左何以克当?”

“你五郎的骨头就这么软?”

“莫要吵了。”王逍脑仁发疼,打断两个儿子的争辩,目光炯然一利,“只要谢韬守得住荆襄之地,卫觎的兵就过不了江。”

长公主府邸,前厅中,蜀王正诘问李蕴为何放走卫崔嵬。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异母的皇兄,自李蕴开府后踏入长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李蕴坐在红木雕花矮榻上,气定神闲抿了口养容百花饮。

“一个卫中书令便能左右天下棋局吗,王兄别因对大司马束手无策,便拿本宫来作筏子。”

李境听她的语气事不关己,饶是知道这个妹妹从小便是这副性子,也不禁一哂:“你如此态度是何意?莫忘了,你是宗室皇亲,任何人在此时都可以左右摇摆,唯李氏之人不可。”

“本宫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大罪?”长公主媚丽的眼眸向他一瞥,声调冷下几分,“皇兄尚卧病在榻,王兄如今统领朝政,欲给本宫扣下一顶通敌的帽子吗?”

事实上她半点也不关心外头男人家怎么争怎么夺。

她自出生起便尊荣华贵,过惯了衣锦馔玉奢靡无度的日子。便是丈夫病故,她出了杖期抹抹眼泪,立刻又寻了个高大强壮的,看着是暖榻的好材料,管外界有什么议论,反正李蕴不会委屈自己夜守空床。她只知道,好日子得过且过,何必想那许多。

在此基础上,她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几位旧交,也犯不着旁人说长道短。

这些营营求生的朝公们,不会真以为拿住了卫十六的父亲,就能拿捏住那个尸山堆里闯出来的阎王吧?

“王兄若想坐下来喝杯降火茶呢,小妹乐得奉陪,否则慢走不送。”李蕴撂下一话。

李氏兄妹二人正僵着,长公主府的詹事忽慌张奔至厅下,“启禀王爷,殿下,御前的原公公遣人传话,请二位殿下速速进宫,陛下要禅、禅位……”

李境与李蕴闻言,脸上同时露出惊愕难言的表情。李蕴不可思议地站起身:“他要传给谁?”

待二人赶至宫闱,同样得信的太子李星烺与梁贵妃,已经在李豫内寝中了。

李豫自从因庾氏母子的事呕了回血,身体每况愈下,渐至一日昏睡个时辰。太医丞不敢说实,诊断是痰迷上壅,那天师道进贡的丹丸虽早已停服,可是积重难返,李豫的手臂和大腿上开始不断生出褐紫斑点。

整座龙寝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味,用再多的香料也掩盖不住。

上一次李豫能清醒地召人说几句话,还是在三月中旬,当时他勉强鼓动着口齿不清的唇舌,勒令刑部追究张道长贡药之失。

李豫躺在病榻上这一年,日复一复感觉到自己日趋颓废的病躯,方明白当初焕儿劝他少服丹药,原是所言非虚,一片孝心。

可惜一切悔之晚矣,他根本不知焕儿如今在何处,而且那个张道长听闻风声后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