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赐姓

裴望初在家中行七, 有两个亲生哥哥和四个堂兄,可所有的孩子中,他最不讨父母的欢心。

这种冷待不是缺衣少食的虐待, 而是从眼神和举止中透出来的冷漠、厌烦。

从那眼神里,裴望初觉得,他们是恨他的。

恨他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出生,二十年后为什么不随其赴死。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谢黼要杀他以示威风, 裴家要杀他以全身后名。

可谢及音却说, 要他活下去。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让他活着。

天下的好郎君千千万万, 为了一张不经岁月的皮囊, 值得她伤心至此吗?

裴望初望着泪眼朦胧的谢及音,心中长长叹息,又缓缓揪起。

“我活着,会让殿下高兴一些吗?”

“我会……”谢及音点头, “会很开心。”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 同她保证道:“那我答应殿下,为您活着, 直到您厌烦我为止。”

“好, 好……”谢及音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破涕为笑道, “这是你应过的话,你要记得。”

她倾身缠住裴望初,两人在朦胧的夜色里亲吻, 呼吸和眼泪交杂。

外衣褪去,发髻散开, 皆交杂铺陈着。

她同他讨了一条命,总要酬谢他点什么,可她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只记得海棠园里,他说愿与她行云雨之欢。

十指交缠陷于软榻,裴望初的呼吸落在她颈间,停在耳侧。

“殿下,今日仓促,您多担待些。”

谢及音只觉耳畔一酥,低低嗯了一声。

衣衫半褪,情意绵绵之际,裴望初突然停下,扯过毯子将她盖住。谢及音心中疑惑,忽听有脚步声自屏风后转过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崔缙朦胧间看清了榻上交叠的身影,他心中猛得一刺,窜起一簇怒火。

他强忍着一剑杀了裴望初的冲动,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裴望初从容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外袍为谢及音披上,谢及音坐起来,兀自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

“巽之,你先出去。”

落在谢及音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谢及音没有看他,垂眼道:“出去吧。”

裴望初极轻地叹了口气,为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低声道:“我就在外面,殿下。”

他披衣往外走,路过崔缙时,听见他极其不屑的一声低哼。

谢及音踩着木屐披衣下床,背对着崔缙,慢条斯理地将扣子一个个系上。崔缙负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垂若月下悬瀑的长发上,黑暗中也见浅光如流,其实分外美丽。

想起刚才她的发丝与裴望初缠在一起时那一幕,又觉得格外碍眼。

“驸马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谢及音整理好仪容,走到宫灯前,拾起火折子点亮了宫灯。

“有事,不过算不上急事,”崔缙的目光追随着她,声音冷淡道,“反正无关我的死活,殿下不领情,我有何必急人所急。”

谢及音瞥了他一眼,“你有话就直说吧。”

“怎么,耽误你们寻欢作乐了?就一刻也歇不得?”

谢及音颇有些烦腻地蹙了蹙眉。

崔缙上前一步,“我冤枉殿下了吗?您刚在陛下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转头就与他花天酒地,将陛下的警告作耳旁风……看来是这一耳光,没让您长足记性。”

谢及音下意识侧了侧头,将红肿的左半边脸隐在背光的地方。

“是张朝恩告诉你的?”谢及音问。

“除了他,宫里还有哪个可怜你?”崔缙道,“你在陛下面前说关于河东郡苛税的言论是在街上听到的,他特地来请求我,让我从刚抓的河东反贼那里逼一份口供出来,免得陛下问起时穿帮,再疑心你撒谎。”

谢及音道:“为了这件小事,竟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小事?因一句失言株连九族的事还少吗,”崔静冷笑一声,“在殿下眼里什么才是大事,是你那裴郎的欢心,还是——”

“崔青云,你适可而止,”谢及音蹙眉望着他,语气颇为不耐,“又连累不到你身上,哪天本宫遭了殃,不正好成全你与阿姒吗?”

崔缙一噎,心中更加气闷。

他好心好意来提点她,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崔缙冷笑道:“我自然盼着能与你好聚好散,只怕到了那一天,你能成全我,却保不住裴七郎。你现在待他越亲近,他就会死得越快,到时候,血可不要溅到你自己身上。”

他冷眼在她小腹上扫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谢及音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只觉一阵寒意自后脊升起。

她站在灯侧,神情戒备,昂然望着崔缙,“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还望殿下好自为之。”

崔缙亦觉得索然无味,将抄印的口供扔在八仙桌上,转身离开了内室。

房中只剩下谢及音一个人,她仿佛忘了裴望初还等在外面,并未传他进来,只长久地凝望着宫灯跳动的焰火。

过了一会儿,识玉急急忙忙跑进来,向谢及音请罪道:“奴婢刚刚去给您拿敷脸的膏药,没料到驸马会突然过来,是奴婢失职。”

“无妨。”谢及音轻轻摇头,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既拿来了,就帮本宫上药吧。”

识玉小声提醒她,“裴七郎还在外面。”

谢及音没了声响,直至灯昏香尽,她拾起剪刀将灯芯剪亮,香灰剔落,才淡声道:“让他回去,不必等了。”

一时起意后被打断,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谢及音失去了重新面对他的勇气。

十一月初,洛阳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园林湖泊里的水尚未结冰,雪被薄薄一层覆在檐角与草木上,炊烟一起,分外得趣。

一向不爱与人往来的嘉宁公主突然广发帖子,请了许多人过府赏雪,有太原王家、弘农杨家,还有许多魏灵帝时煊赫一时、而今锋芒内敛的洛阳旧贵。

这邀请来得突兀,但没弄清楚缘由,不好贸然拂了一位嫡公主的面子。十一月初三那天,被邀请的士族大都前来嘉宁公主府赴宴。

宴设于轩庭,四周摆满了暖室里养开的梅花,绿萼、洒金扶疏相错,负载流觞的曲水池里引的是热气蒸蔚的温泉水。各人桌席上都摆了一个涮肉的铜锅。

单看这宴席陈设,倒让人觉得嘉宁公主是个会享受的雅人。

宾客寒暄入座后,铜磬击响三声,盛妆的谢及音自雾气蒸腾处袅袅而来。她今日未戴帷帽,云髻华簪,容色极美,恍惚若踏云而来的九天玄女。众人见之俱是一愣,而后纷纷起身行礼。

裴望初跟在她身后,一身白衣长袍,头束玉冠,远远瞧着,仿佛一对极为般配的璧人。

“诸位都平身吧,本宫不常与诸位往来,难得薄雪初霁,梅开正好,幸诸位赏光,来寒府一聚,愿今朝宾主尽欢,娱游极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