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虎符

太成二年春, 淫雨落蜀道,蜀道更难攀。

裴望初离了洛阳后,快马疾驰向西南入蜀, 披着蓑衣斗笠攀上鹿鸣山。在蔼蔼云雾、层层松杉的尽头,耸立着传闻中一百多年前仙人建成的天授宫宫观。

到达宫观时,他已是浑身泥泞,唯有手腕上缠着层层油布,护着那一缕发丝不被雨水打湿。

裴望初三岁入天授宫, 五岁能诵经、七岁晓阴阳、十岁通堪舆, 十五岁时,已在三十二位祭酒中排第六, 头顶上只有一位宫主、八位天师、五位祭酒。他的聪敏灵透令人惊叹, 他的授道天师宗陵天师与宫主都十分溺爱他。

然而大聪敏往往也意味着大叛逆。十五岁那年,因卦象昭示裴家将有大劫,裴望初为了给裴家改命,不惜自逐出天授宫, 也因此发生了后来的种种机缘。

然而无人知晓, 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 他发觉天授宫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从来没有什么仙人奇观, 这条狭如羊肠的山路、这座巍峨耸立的宫观,底下埋藏着近万人的尸骨, 他们曾一砖一瓦垒起这座因私欲和怯懦而生的宫观,又用自己的尸骨将它垫高,高到令世人叩首仰望的地方。

裴望初曾如此厌恶这个虚伪的地方, 然而这却是他触手可得的捷径。冒雨一步步踏进宫观的青石路时,裴望初心中自嘲, 原来他可以比这天授宫更虚伪。

他低下头颅,敛起傲骨,跪在宫主天授真人座下,悔过自己年少时犯下的错事,请求他为自己续五符、点命灯、赠玄玉。

宫主对他的示弱很满意,这毕竟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若真殒于红尘,恐怕再难找到身份、才智、气度都如此合意的苗子了。

裴望初重归天授宫,随宫主闭关半年,潜心修道,出关时已是十月。

蜀地与关中隔着群山,依稀听闻外面世道已乱,马璒带着羯、氐等胡人将犯洛阳,南晋诸皇子也在互相残杀。蜀地虽与两国隔绝,因山匪作乱,也并不太平,何况天授宫的门徒遍及九州,天授宫不可能在世外旁观。

宫主天授真人对裴望初说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大魏,你师父宗陵天师在大魏皇帝身边,恐怕待不了多久。我予你两千铁骑,派你去大魏助他,若有必要,可接应他回来。”

裴望初领命而去。

蜀地是乱世避乱的好地方,天下越乱,避祸的人就越多,世间越苦,追随天授教的人就越广。这两千铁骑正是天授宫从信教的门徒中培养的私兵。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

谢及姒拜访过后的第二天,崔缙也请谢及音入宫去见太成帝,“……从前陛下沉迷道术,也未曾旷朝这么久,眼下正值内忧外患,陛下却连月不朝,很有可能已被控制,还请殿下入宫一探究竟,若有人欲谋害陛下,我等也能早日铲除祸患。”

谢及音并未一口答应,端详着他,“崔青云,本宫从不涉政,为何会找到本宫这里?”

崔缙道:“正是因为您不涉政,卫家的人才不会防备您。若我入宫,恐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你让本宫入宫,真的只是为了确认父皇的安危吗?”

谢及音在揣度他的目的。

确认安危,这可能是谢及姒的动机,却决不可能是崔缙的动机,尤其是在父皇逼死崔元振后,崔缙偶尔表露出的恨意,简直想冲进宫去活刮了父皇和宗陵天师。

崔缙道:“若是皇上已被控制,请您务必向他讨要调兵虎符,此乃危急存亡之要事。”

“你要虎符调兵,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皇上。”

谢及音轻嗤,“本宫不信。”

崔缙蹙眉道:“您不信我,难道要信卫家那群豺狼虎豹吗?”

谢及音默然思索了一会儿,对崔缙道:“恩怨有偿,人性如此,因崔司空之事,我不苛求你能无怨无悔地为我谢家付出。虎符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讲。”

“马璒引胡人入关,你需带兵迎击,保护大魏百姓,保护洛阳,不得退缩。否则,我宁可眼睁睁看着虎符落进卫家人手里,也不会给你。”

崔缙拧眉更深:“殿下不是不理朝政么,为何又提出这种要求。”

“本宫只是不参与你们弄权纵横,不代表本宫没有心,”谢及音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本宫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要来勉强本宫。”

“好,我答应你,”崔缙点头道,“只要殿下将虎符带给我,我会依殿下的要求,保护大魏百姓不受胡人杀戮。”

于是谢及音也答应了崔缙,会试着说服太成帝交出虎符。但在入宫之前,她做了另一件事。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王瞻去年送给她的嵩明寺山水图,让识玉乔装成男子,悄悄等在王家宅邸外,伺机交予王六郎。

“就说故友相邀,请他往天香楼一叙。”

王瞻见了画,知是谢及音,果然前往赴约。入了雅间,见一女子背影绰约,头戴幂篱,正细细观摩墙壁上的画。

王瞻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时年少气盛,心比天高,所作的画失于浅薄。”

谢及音缓缓转过身,笑吟吟道:“本宫倒觉得少年意气难得。”

王瞻一笑,邀她入座:“殿下请。”

天香楼是王氏的产业,谢及音选在此处,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王瞻揣摩着她的口味,点了许多天香楼的名菜请她品鉴,谢及音尝了几口后搁下了筷子。

她直截了当地与王瞻说明自己的来意,“崔家落到今天的境地,你王家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卫炳要王司马赤手空拳跑去打黄眉军,王司马会乖乖就范吗?”

王瞻愕然问道:“殿下怎么也掺和这些事?”

谢及音笑了,“本宫何尝不想当个摆在高阁上的花瓶,可若屋舍颓塌,本宫焉能独存。”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瞻道,“您贵为公主,一定不会出事的。”

谢及音道:“本宫不会出事,那洛阳城的百姓呢?王司马是会死守洛阳,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打算?”

此话叫王瞻实在难以回答,“殿下……”

“实话与你说了吧,崔驸马请本宫入宫去取虎符,他手里只有虎贲军,这虎符于他无用,只对王司马有用。本宫可以取,但要先弄清楚,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王瞻闻言皱眉,“他竟将您也牵扯进来了?”

谢及音笑而不语,端起茶盏细细抿着,坐看王瞻纠结沉思。王六郎是有名的君子,比起不择手段的崔缙,谢及音更愿意相信王瞻的话。

王瞻纠结许久后说道:“此事事关王家存亡,恕我不能对殿下如实相告,但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