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生疏

裴望初近乎踉跄地走到她身边, 手指颤颤落在她额上,确认她是鲜活的、温热的,并非如梦中那样一触即消, 这才缓缓抚上她的脸,猛然将她拥入怀中。

双手在轻轻颤抖,身体里瞬间涌起滚灼的躁意,随着这大喜大悲的心境在血脉里四处冲撞。

他一时无言,只静静抱着她, 直到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巽之, 巽之……”谢及音拍了怕他的背,“你勒疼我了。”

裴望初闻言松了力, 但并未放开她, 依然埋首在她颈间,不敢让她瞧见自己气血逆涌时异常苍白的脸色。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语气极轻,仿佛她只是赴宴晚归,惹得他抱怨了几句。

然而每个字都是从他压着血气的喉间挤出来的, 每个字都藏着深深的恐惧与怨念。

谢及音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前些日子为人所困,行动不得自主, 好不容易脱身去了建康, 在王瞻处收到了你的信,这才急急赶回洛阳来。”

裴望初只听见了她的声音, 如闻旧乐,心弦乍乱,自耳际一路延直心里, 然而她究竟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半晌后他轻声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我说……”谢及音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一时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望了眼车厢外,“罢了,有什么话先进去再说,别在这儿杵着。”

裴望初缓了缓情绪,扶她下马车,将褡裢和佩剑扔给了小道童,跟在谢及音身后走进了门。

两年未归,虽然裴望初已最大程度地恢复了公主府的面貌,谢及音仍觉得府中的景致有几分新奇。

她自海棠园穿过,望见自己抚琴的八角亭已被整饬一新。梅花都落了,绿叶葱茏,掩映着琴斋的菱窗,桃花却正是含苞的好时候,都被人精心打理过。

谢及音踮脚折下一支,对跟在身后两步外的裴望初招了招手,“巽之,你过来。”

裴望初的脚步先是一顿,而后才慢慢走到她面前,谢及音叫他低下头,拆了他冠间的木簪,代之以桃枝。

“怎么不说话,只盯着我瞧,”谢及音笑了一下,“见了我,不高兴么?”

裴望初伸手落在她鬓角,“殿下的头发,怎么成了这个颜色?”

他卷起一缕发丝,怕扯疼了她,又慢慢松开。

谢及音道:“是黑豆膏染的,一时洗不掉,好在已没了豆腥味。识玉说这个颜色好看,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殿下是为了我喜欢才染的,还是有谁逼迫你,亵渎你?”

谢及音缓缓敛了笑意,见他目光如寂,温声安抚他道:“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了,我已经平安回来,你若不喜欢这颜色,往后也能慢慢洗掉的。”

裴望初心中生出莫名的躁意。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被人掳掠在外,漂泊半年之久,如此难熬的日子,她竟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都过去了”。

崔缙敢撒谎说她病故,说明她至少病过一场。可是瞧她如今的样子,怎么如此平和,一点委屈都没有?

裴望初牵起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脉上,谢及音却将手抽了回去,又顾及他的心情,反握住他,温声道:“我一身的尘土,想先沐浴更衣,再与你叙旧。”

裴望初垂目落在她手上,“请允我为殿下沐发。”

公主府的盥室有寻常人家三间上房那么大,屏风后的凹池里倒满热水,铺洒一层玫瑰花瓣,池边放着上好的皂豆和浴盐,还有切成小块的蜜瓜。

谢及音舒服地在池中泡了半个时辰,想起裴望初还在屏风外等着她,遂自池中起身,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踩着木屐,款款绕了出去。

她躺在竹榻上,身上盖了一件薄毯,颈间是清凉的瓷枕。裴望初为她调制了沐发的竹煎水,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她发间穿拂,顺势揉按她头部的穴位,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谢及音仰面瞧他,隔着薄如轻纱的水汽,他的眉眼如雨后新柳,清濯明润更胜从前。

他的性子好像也沉了许多,不爱说话了。

谢及音想起他写给王瞻的那封信。这一路上,她已将那信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几乎要倒背如流,自认为对他的心境有几分了解,心道,大概是久别后乍见,心绪尚未缓过来,故有患得患失之感。

思及此,她心中一软,招手让他俯身附耳过来,轻声道:“悄悄看了我这么久,不想吻我么?”

裴望初目色微暗,低声道:“殿下是在怜悯我吗?”

谢及音没有回答,抬目望着他,长睫湿润,如桃花蘸春水,勾着他的衣领轻轻往下拉。

裴望初跪坐在她身前,俯下身,以虔诚近乎叩拜的姿态,吻在她的额心,向下至鼻尖,落在嘴唇上。

仿佛一阵春风,吹塌了摇摇欲坠的朽木,又似一江春水,冲化开将融未融的冰雪。

他的眼泪落在谢及音颈间,谢及音睁开眼,旋即又被他掌心覆住。

“别看……求你别看。”他声线哽塞喑哑。

这个吻逐渐缠绵至窒息,她湿淋淋的长发落进他怀中,洇湿了他的衣服,他不肯松手,仍紧紧抱着她。

此地是有些仓促,可情之所至,亦未尝不可。

谢及音握着他的手,要牵他到竹榻上来,裴望初却将她按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你累了,”他说,“应该好好休息。”

谢及音闻言面染薄红,大概是第一次被他拒绝,心中隐隐有几分尴尬和气恼。

她不理他了,闭眼假寐,裴望初仍跪回原处为她沐发,用竹煎水将她长发泡软,又以柏叶、生姜、甘松擦洗,终于将黑豆膏的颜色都洗掉。他将她的长发从水中捧出,又是一袭月华如练,明皎若银河垂地。

裴望初将她从竹榻上抱起,转过碧纱橱,到外间为她烘干头发,直到根根分明如流苏,干爽地从掌间滑落。

一开始是装睡,后来真睡着了,拽着他的袖子,呼吸渐沉至平稳。裴望初将她安置在卧房的金绡帐里,在床侧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悄然起身,到廊下去寻识玉。

识玉正在给阿狸梳毛,这只白猫被嘉宁公主带去了建康,此番又抱回了洛阳。它已经忘记了这里,看什么都新鲜,也不认识裴望初,见他走近,弓起身子冲他呲牙。

识玉对他刑讯杀人的场景记忆犹新,有些拘谨地站起来,朝他行礼,“问裴七郎安。”

裴望初朝阿狸伸出手,阿狸却猛得一挥爪子,在他手背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

原来不止是殿下,就连她身边的人和物,也都待他生疏了起来。

识玉小声惊呼:“阿狸!你个小畜生!”

说完却将阿狸紧紧护在怀里,生怕裴七郎会一掌捏死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