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九天, 草木黄落，百虫僵伏，倒还没开始下雪, 早晚有霜，白白在枯草上覆一层, 野地里睡一宿，保准冻得跟石头一般硬。

小石妖没有冬衣, 还穿着初秋的薄衫, 她不畏寒暑, 只是说不会被冻坏，不是感觉不到冷。

她蹲在一堵避风的断墙下，缩着脖子，两只手掖在大腿缝里, 看大毛用布巾把头严严实实包起来, 只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

“大毛, 你要小心, 我只有你了。”小石妖呲溜吸一串长鼻涕。

大毛点点头，“你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去去就回。”

他身上还穿着打补丁的花裙子，两手拢在袖子里，缩头大步往前走, 小石妖忍不住喊：“大毛！”

大毛回头, 看她小小一团可怜巴巴蹲在墙下，听见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你不会丢下我吧？”

大毛原地静默许久，还是朝着她走过去, 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她。

品相极佳的玉鲤鱼, 小石妖接过, 习惯性用两根大拇指细细的摩挲。

又想起阿筝了，过去阿筝也常拿小玉佩来哄她。

“我不要你的东西。”她递回去，“我有很多，阿筝给我的，只是现在不在我这里。”

大毛不接：“这是我跟我娘子的定情信物，原本是一对，另一只在她手里。你不是怕我走了？东西给你拿着，好让你安心，我回来的时候再还给我。”

“啊——”小石妖反应了会儿，“那你娘子呢？”

“死了呗。”大毛面上并无悲色：“死了几百年了，我都快记不清她的样子。”

“咋死的呀。”她又问。

大毛说：“人嘛，上了年纪都会死，我和她都是凡人。”

小石妖说：“可你的样子还很年轻。”

“我比她死得早。”大毛挪了个位置给她挡风，“我二十六岁率军出征战死沙场，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欸，不说这些，总之你拿好玉佩，别弄丢了。”

大毛又摸摸她的脑袋，“其实我还有个女儿，我离家的时候，她八岁，也有一双大眼睛，我没看见她长大的样子，想来应当也是像你这般雪玉可爱的。”

小石妖两眼亮晶晶，“我可以帮你找到她们的转世！”

“不必了。”大毛当然也试着找过，可前世缘前世尽，他一只几百岁的僵尸，同她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那大毛快去快回。”小石妖吸吸鼻子。

大毛又叮嘱她别乱跑，说看看能不能给她偷件袄子。小红没了，小石妖一下失了主心骨，大毛只得担负起责任继续照顾她。

也是离了奇，这石头混到这步田地，身边竟然还有人伺候。到底是小神女，天生好命。

大毛离去，两刻钟后回转，城门口揭回来一张追缉告示，还有偷的花袄和两屉肉包子。大毛

小石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玉佩还给他立即扑过去大吃特吃。

大毛给她披上袄子，蹲在一边看告示，末了叹口气，“小红真给关进大牢了，却不知给关在何处，我们进不了城，想见她一面都不行，她怕是也急坏了。”

小石妖连吃了七八个肉包子才停，“被关进大牢会怎么样？”

“兴许会被斩首。”大毛也不确定，“我不常在外头走动，不知道现在的法令制度，但想来伪造身份玉牌应当不是什么重罪……也说不好，这进了官家的大牢啊，不死也得脱层皮，要是倒霉做了达官显贵们的替罪羊，那才是冤枉。”

大毛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我告诉你，官官相护，同气连枝，这里头水深着呢，仙门里肯定也有不少贪官污吏。”

小石妖嘴里的肉包子马上就不香了，“那怎么办呀，不能被杀头呀，小红不能死，她还没有成仙呢，小红和阿筝都不能死……”

她“呜呜”细哭起来，“我们真是太惨了，太倒霉了，怎么会这样啊，小红就要被杀头了！”

“你先别急，暂时是死不了的。”大毛安慰说：“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按照惯例，最快也要明年秋收过后才处置，所谓秋后问斩，便是如此，杀头这样的大事，自然也得遵循天理。”

“时间还早，我们慢慢想办法，再说，小红是被冤枉的，等仙盟的人查清，说不定就给放了，她也就蹲阵子大牢，没有性命之忧。”

明年秋收，小石妖掰着手指头数一数，那确实还早。

她心也是真大，继续吃包子，好奇问：“大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想来人间和仙门里应当也差不离，大毛说：“就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牢房，有床，有被褥，还有恭桶，到点放饭。环境的话，也看地方，仙门兴人道，说不定还有两菜一汤呢。”

小石妖懂了，“有房子住，还有饭吃，饭是送进屋里，是不是？”

大毛：“是。”

“那我也想坐牢。”她吃完了包子开始满地打滚，“为什么不抓我，我要坐牢，我要坐牢！我要两菜一汤！”

刀风割面，细雨斜飞，生活不易，大毛叹气：“我也想坐牢。”

从小红被抓走，小石妖和大毛一直在深山里走，远远避开人群，嘴上说想坐牢，却不是真的愿意自投罗网，失去自由。

到了晚上，实在是找不到地方睡觉，大毛只能带着小石妖在山上挖坟。

小石妖缩在火堆边，不时转转身子烤烤后背，大毛在后头“嘿咻嘿咻”刨地，也亏得他曾经给皇帝做过几年摸金校尉，懂得一些风水知识。

怕那石妖无聊，大毛一边挖还一边同她讲话，“那几年乱得很，人跟妖怪打，妖怪跟人打，皇帝想修仙，收买了一批修士炼丹，抢杀仙门，又被报复。国库里没有钱了，就派我们去找墓，找到陪葬品，继续打打杀杀，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皇帝真坏。”小石妖捡起树枝，用火堆里抛出个地瓜，敲掉外面的黑皮，剥开捧在手里啃。

烤地瓜甜糯香软，要搁从前，一堆好菜好饭里，这样的粗食小石妖铁定瞧都不会多瞧上一眼，现在她小口啃着，都舍不得吃。

大毛说：“最近这几百年倒是好了很多，仙盟妖盟各自划分了地盘，共同为新帝献丹，帝王所求不过长生，虽然凡人寿元终是有限，能太平几日是几日。”

挖到了坚硬的墓石，他长指划过，切割出一个四方的口子，再屈指一敲便打通了墓室。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掘多了坟，沾染了过多的尸气，我死后也不会化僵，也就遇不着你跟小红了。”

“以后你跟我混吧，等我回去了，帮你在鬼界谋个差事。”

小石妖把焦糊的红薯片也咽下去，她张着手叹气，“要是泥巴也可以吃就好了。”

大毛熄灭了火堆带着小石妖钻进墓室，掀开墓主人的棺材板，把烂成一把碎骨头的墓主打包堆在墙角，清理干净棺材，小石妖才躺进去歇息。